“柳大人,在下冒犯了。敢問大人,丁氏邸店客房中亡者究竟是何情狀?”劉旺翹着腿斜靠在凳上,身子前傾,以一種例行公事的口吻詢問道。旁側的柴小五白日裡巡了幾圈街,早就乏了,便是把兩臂往後展去,喉間噓出聲綿長的“啊——”聲,上下眼皮呈翕合之态。
“這……本官應約前來,叩過地字号的房門,許是叩門的力道大了些許,未待人應答,這門露了光縫,想是有人專程為我的留了門,在下便闖了進去,望着是位苗條公子端坐在張黃木交椅上,以為是在小憩,便搭上了那公子的臂膀意圖喚醒。可……可那人竟直挺挺地往一側的扶手傾倒,此後便是仰倒在地。”
雖說柳淮汀是為刑官,可多是與刑書案卷打交道,便是要審兇也是與同僚齊去,今日午後冷不丁地闖進兇所,如今想起來還是心有戚戚。
“柳大人幾時到的丁氏邸店,又是幾時出了店?”府尹邵從溫與柳家私交甚好,故而不變出面,隻叫那劉旺走常例詢問一番,載于案牍之上,便放人回府。
“申時三刻前後到了,出店麼,本官倒沒估量過。”柳淮汀自從丁氏邸店悶頭沖出後,又是尋巡街的捕快報官,又是随衙役趕回開封府,真是好一番折騰,如今坐在長條木凳上抻抻腿,又扯平褶皺的袖口。今日本欲探究母親生前之事,未曾想卷進一起命案中,怕不是黃曆上标了“諸事不宜”四字。
“下官還有一事不明,柳大人家住甜水巷,越過半個汴京城跑去相國寺西的邸店又是做甚?”
“尋人而已。”
“哦?”劉旺眯縫起蒙翳的眸子,黃濁的珠子陷在眼尾的皺紋裡滾了個個兒。邵府尹明裡暗裡叫他多顧及些柳郎中,便是與何人私交甚好之類能打聽的也盡數打聽,他隻當工部柳侍郎托邵府尹照拂這公子。這會子聽柳淮汀言道是尋人,不免想探一番情形,隻往前傾了身子,探頸斜觑。
“可是誰家的千金?”本打了瞌睡,頭若搗蒜身似風幡的柴小五耳中探到“千金”二字,倒是驟醒過來。
“千金?何人有千金叫俺瞧瞧看,怕不是能包下樊樓的整夜宴席?”
忽閃忽滅的燈花爆裂開來,劉旺窘迫至極,偷摸伸手繞到柴小五的身後掐了把他的腰,示意他住口。那柴小五倒是不知情,一臉迷糊地望向劉旺。
“咳咳——”劉旺清清嗓,搶先開口道,“柳大人若是看上了哪家的女兒,叫俺老劉去作媒便是。”
“捕頭可莫要戲谑本官了,哪裡有什麼紅顔女子哇?隻是本官母家的舅甥有事與本官相商,約在下去那地字号房相見……”
“若是如此,那亡者竟是柳大人的親眷了?”
“絕非!”柳淮汀蓦地昂起頭,聲漸亢起道“本官母家皆是商賈之流,可那亡者是副士子打扮,怎會為同一人?”
“柳大人說得在理,這亡者何人還待案驗分明。”劉旺念着那亡者的屍首已叫人運回府中的檢屍所,尋思仙風道骨的楊仵作也已去往了,擱下駕着的右股,立起身來。
眼瞅着已至酉時,屋裡不合時宜地傳來陣斷斷續續的“咕咕”聲,衆人也面面相觑。柳淮汀知是自己杜口裹腹,欲到今日柳府的家宴再大快朵頤所緻,忙不疊地起身,将紙糊的折扇收入懷中,道:
“你開封府可将獄情盡數問結了?若是告一段落,本官家中還有他事為了,便先行離開了。”
劉旺颔首道:“無他,今日勞煩柳大人了。倘若日後有事相煩,敢請大人鼎力垂助。”劉旺陪笑道。
“好說,我刑部與開封府皆從獄訟之事,理應同袍相待。”柳淮汀怕家宴遲了,遭他祖父責備,草草客氣兩句便出了屋。他隻叫劉旺莫送,自個兒從府衙側門出來,門口的巷子裡一匹青熜馬後系着架黃梨木的香車。
柳如山眼尖地瞧見柳淮汀擡腿邁過朱紅門檻,興高采烈地跳下車。
“大人可是冗務事畢了?”
“自然,往柳府去罷。”柳淮汀左手撩袍,右手五指拈花般搭上如山的肩頭,玄色的官靴輕點香車踏腳,弓腰鑽進了廂中,擡手便将小臂搭在了雕花的窗棂上,蒙在上頭的繡帏隐約透出外頭的車水馬龍。
他倚在冰涼的蠶絲引枕上,似是嗅到股沉水香——那白袍姑娘跌入懷中時羞赧的面容又映照在他的眼前,眸底也是泛起了一疊波瀾。
“柳郎中留步!”廂外傳來一聲高呼。柳淮汀皺皺眉,撩開錦簾,見來者戴着頂交腳幞頭,穿件青色圓領的窄袖袍衫,特意套在裡頭的軟甲露了個邊,似是七品武職。
那人見柳淮汀露了面,昂首向前踱了幾步,道:“柳大人,請随俺們往禦史台走一趟罷。”
“這位大人可是好生威風,可本官并不認得你,也不知你姓甚名甚。”
那人碰了壁,右手一揮,幾夥衙役便湧上前,将柳淮汀的車駕圍在中心。
“柳大人無須知曉,有甚麼多餘的話,還是留着去了烏台慢慢道來吧。”
那人冷笑一聲,翻過腕子,周遭的衙役已悉數知曉,忙遞上條玄蛇般的鐵鍊。那鍊子被這人折了折,鍊子與鎖頭相撞,崩出不絕于縷的叮當作響。
“得罪。”此人剛欲将鍊子搭在柳淮汀的玉腕之上,卻見那柳淮汀大袖一揮,探手将那積了陳年血漬的鐵鍊抽走,五指如飛般自縛雙腕于身前。
“本官不勞大人髒手了,”柳淮汀掙掙繞在腕骨上的幾匝生鐵,淺淺一抻,舌尖頂住上颌,眼底不卑不亢,昂首睥睨道,“大人綁了在下便可交差了罷,無關之人,想必不會牽連。”
這七品武官倒被柳淮汀的膽識驚滞了,往日裡逮人,不是哭鬧喊冤,便是意圖脫逃者,此番竟有人自請被縛倒是首次見得。似是怕氣勢落于下風,他抱臂“哼”了聲:“那是自然。”
“什麼!”開封府府尹邵從溫才上了清心樓沏了盞碧螺春,便從捕快劉旺的口中得知柳淮汀被府裡的右軍巡使許方謙帶往了禦史台。
“你何不将人攔下?!”盞蓋“砰”地一聲跌到盞沿上,驚起一陣歸巢的鳥雀。
“屬下……屬下實在是無能為力啊!”劉旺哭喪着臉,“他手裡帶着幾伍人,多是禦史台的胥吏,隻幾個咱開封府的也是他那親信。屬下本就是無意中撞見的,又不是那陸捕頭,可沒有那以一敵十的本事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