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時的更鼓聲裡,汴河上的畫舫依次熄了燈,此時的汴河像是喂不飽的怪獸,像是要把這汴京城都貪圖到肚子裡去。
柳淮汀牽着棗紅駒,借着時有時無的月色一路前行,一人一馬在石闆上敲出枯燥無味的節奏。
偶有還未打烊的酒肆點着的幾盞燈照到青石闆上,顯出車馬餘下的坑坑窪窪。
忽地一陣雜亂無章地腳步聲傳來,之後一個黑影竄出來。
是個一身烏色胡服的魁梧漢子。
漢子臉上橫着道蜈蚣疤,右手擎着把鋼刀。
“探花郎留步!”
柳淮汀酒醒了大半,正準備翻身上馬,怎奈那漢子不知用了什麼暗器紮到了馬肚,棗紅駒頓時長鳴一身,飛奔而去。
“爺我不要錢,隻要探花郎腰間的那塊玉。”話音未落,柳淮汀隻感到腰間一松,果然,那盛玉的錦囊已然跑去了蜈蚣疤手中。
“放肆!”一聲清叱破空。
柳淮汀擡頭望去,臨河酒肆的飛檐下掠過一道白色的身影。
那人面戴幂籬輕紗,身着素服,足尖輕點柳枝,借力飛向蜈蚣疤的大漢。
白衣公子出手極快,未及柳淮汀看清,凜冽的刀光便如銀蛇般纏住漢子的手腕。錦囊尚未落地,已被他用刀背挑起。
“接着!”清脆嗓音響起之時,錦囊已然穩穩落入柳淮汀懷中。
緊接着眼前便是大片的紅色,濃重的血腥味撲面而來,早先打劫的那蜈蚣疤大漢面朝下,軟綿綿地倒在地上。
“多謝公子,還請問……”柳淮汀正欲道謝,那人卻忽然扣住他的手腕,“有人來了,跟我走。”
說罷,柳淮汀便被拽着疾行數步,拐進暗巷。身後整齊的腳步聲,似是朝中禁軍烏皮靴踏在地上的聲音。
一片雲彩掠過月亮,暗巷中無風,二人離得很近,淡淡的沉水香混雜着幾分梨果的酸甜若有若無地纏繞在二人身邊。
巷外禁軍佩刀相撞的铿锵近在咫尺,白衣公子側耳傾聽,頭歪向一旁,幂籬也順帶着外向一邊。
柳淮汀擡頭便對上了一雙深不見底的眸子,似是白水銀裡養着兩丸黑水銀。
“公子不必問我的名字。”
那人似是知道柳淮汀要問,搶先開口道。
“在下是賞金獵人。”
自大宋建國以來,重文輕武,故而追緝罪犯的軍伍與捕快尚且不夠,遂将罪犯的畫像在各地官府張貼,江湖人取下畫像捕得罪犯後,即可去官府領賞,稱賞金獵人。
“那蜈蚣疤是你追捕的逃犯?”這玉的事情他從未講與外人聽,但如今卻有人來搶,他甚是好奇,但又怕引起白衣公子的不快,隻好小心翼翼地詢問道。
“不認識,”白衣公子幹脆利索地答道,面上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跟人跟丢了,恰好碰見這人搶你的荷包。”
“荷包裡有不少銀子吧,”白衣公子嘴角一扯,嘲諷道,“去汴河街尋歡作樂,被人盯上了?”
柳淮汀張嘴就要辯解,但想到瓊林宴上李延雙之事,又想起父親叮囑的“樹大招風”,終于還是沒有再作解釋。
“你住在何處?夜半已過,雖說是官家腳下,但不甚安全,我送你回去便是。”
白衣公子将鋼刀插回右肩的刀鞘,金邊外袍被夜風吹起半角,撇了柳淮汀一眼,見他默默無言,便又換了副關切的口吻。
“在下宿于杏花巷,今夜之恩,還請容瑛洲謝過!”柳淮汀剛想擡手作揖,卻忽地感覺手腕一緊,卻是那人掌心粗粝的繭子磨過他腕間青脈,力道大到要捏碎什麼。
他微微昂首,疑惑地看向白衣公子。
一聲歎息落在濕瀝瀝的青石闆上。
“原是柳探花。”
腕上的桎梏猛地撤去了,白衣公子的指尖在他的掌心飛快地劃了三橫一豎。
“想必探花認得這數術。”
柳淮汀倏然收攏五指,若他沒記錯,那是《九章算術》中的“少廣”開方式。
“公子,你認得我?這…”
白衣公子将手指豎于唇邊,示意他暫且不要言語。
果然,幾盞燈從巷口露出,五人成伍,看裝扮似為鋪兵。
待腳步聲遠去,白衣公子開口道,
“探花郎不必問我,在下能說的已盡數告知,還請移步貴府吧。”
二人一路無言。
柳淮汀心下隻琢磨着白衣公子的來處,或許他與這人曾在馬球場抑或比武場上有過一面之緣?
不對啊,這樣亮如星光的眼他必然會留有印象,甚至連詩會上有過交集的同侪他也都憶了一遍,還是一無所蹤。
甜水巷中飄着炊餅的香氣,白衣公子駐足在一方小院門口,他眯縫着眼,瞧着門楣上“進士及第”四個大字,嗤笑道,“探花郎尚且未入仕,今日便碰上這強盜之事,看來這仕途漫漫并不好走啊。”
“禦賜的金絲袍,也該用陳年艾草熏過再穿。”
未及柳淮汀追問,白衣公子已躍上臨街屋脊,隻這句留着血腥氣的忠告萦繞在他的耳旁。
[1]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出自孟郊《登科後》。
[2]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出自孟子《孟子·盡心下》。
[3]金絲袍:皇上賜給一甲進士的衣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