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半年已去,三月是他的生辰。
昨夜一場雪驟至,院落格外靜谧安靜。萬奉賢閉着眼享受着這刻,他斜倚欄旁,貪婪吸納着三月的風雪,毫無顧忌地讓它侵入自己疲倦的肺腑。
他想起幾年前的長壽面,想起一個輕吻,又摸摸懷裡的石頭,已經被他暖熱。
他到如今還沒能适應現在的生活,失語後更不會與人交流,至今也沒機會聯絡宮裡的尹一。但他總覺得風起夢落間會看到尹一推開自己的門,不計前嫌的跟他說一聲:我回來了。
像曾經在宦官所的日子,那個莽撞的尹一總會沖門而入,會先喊一聲‘我回來了’。然後喊着熱死了、或是凍死了之類不吉利的話。
萬奉賢總覺得自己是被風雪帶到人世的,死時一定也會下雪,一場再将他和尹一雙雙帶走的雪。讓他二人能夠将情分長眠于鄉土之下永遠綿延。
“不能同年同月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 —— ——
“請問,萬……啊,不對,是劉奉賢、劉公子在嗎?”
尖銳的聲音險些刺破萬奉賢的耳朵,他看不清來人,眼前隻有風雪的蒼白。
他不能說話,也無法回應來人。
“公子……”一個女人的聲音靠近萬奉賢,在他身邊停下:“你是劉公子吧?”
萬奉賢不點頭也不搖頭,他擡眸看着身前恍恍惚惚、朦朦胧胧的粉團子。聽來人呼出一口長氣,塞入他懷中一樣東西,萬奉賢摸着摸着……心頭一顫……
這是他的琴,那把尹一刻了‘萬奉賢’三字的琴。
他婆婆索索地摸着凹陷的印記,一根琴弦已經斷了。
“這是奉謙大人托我帶出來的。”小丫頭呵出一口冷氣,搓搓手心欲走之際,轉身盯着萬奉賢看,隻聽她又道:“大人說,那人去年立秋之時便去了。是第二日在河裡發現的。死了,你懂嗎?”小丫頭害怕萬奉賢聽不懂,重新靠近他,看着他恐怖的臉,丫頭心裡難免膽怯。
“皇後暴斃的事兒聯查了一堆人,他們說那人是畏罪自殺的。大人還說,原來那人立秋當日本要放出宮去,不成想可憐他死在了前一天。第二日草席子一卷就扔到荒郊了。”說話間,小丫頭有些想家。她看着椅子上坐着的人久久不言,隻慢吞吞從懷裡摸出個東西來,摸索着、摸索着,半天也沒弄好。
小丫頭湊近,對他道:“我來幫你吧。”
萬奉賢沒有理會,忙活了很久才把石頭系在那舊琴上。
小丫頭看他笨手笨腳,不住好奇的問他:“原來你也是瞎子啊?那人也是瞎子。他剛瞎的時候我還被派去照看了兩天呢。”
萬奉賢不說話,小丫頭久了也覺得沒意思,隻得直起身,沖這萬奉賢問道:“我要走了,你有什麼要我帶去宮裡的嗎?”
萬奉賢搖頭謝她,随即懷抱着琴起身緩緩摸索着走入房中去了。小丫頭探着腦袋往裡瞅了一陣,再次喊道:“我走了,若有機會我想我會再來看你的啊。”
—— —— ——
院子裡又清淨了,格外清靜。
萬奉賢拍拍懷裡的琴。然後摸索到桌邊拿出一封信。
這封信是他辭官時寫的,尹一不認字,萬奉賢寫完才想起來,所以一直留在身邊。
他一直記得尹一那句:若日後再有來往,就讓我尹一死!你萬奉賢在這世上,活得越久越好!
從那以後他便不敢跟尹一往來了,沒想到尹一還是死了,而他萬奉賢還活在這世上……
活得越久越好……
這真是個無比毒辣的詛咒。
死了的人縱然一張草席匆匆裹了,也好比活着的人思念死去之人要自在許多。
萬奉賢想,尹一是死在河裡的,就像初在上林苑河裡救他時,尹一那時還大哭着沖自己說‘你救我做甚,這一救我還要再死一次,非要我死兩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