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煙塵直入雲天,半城陷入滂沱大雨,好似永遠都沒有盡頭。
貴人奴仆匍匐在狼藉的青磚灰瓦,被一道道長槊壓彎了脊梁,面容一片死氣。巡按們還在魚貫出入,到處搜檢。一箱箱文書藏寶盡數搬空。
狂風凄厲,暴雨如注。昔日端莊美豔的尚書之妻,享譽長安的诰命夫人,靜靜倒在火光之中。就在前一刻,她還用盡了最後一分力氣,将唯一的幼女推入密室之中,随後點燃了屋内火燭。
逼仄的密室,白荔緊緊捂住唇,不敢發出一點聲音,看着火光中一動不動的母親,淚流滿面。
外面的聲音越來越大,潮水一般。
腳步混着密密匝匝的雨點,馬上就要朝這裡席卷而來。
倏忽,一張陰沉肅冷的臉,驟然出現在她的眼前。
“!!!”
白荔猛地睜開了雙眼。
雷聲轟隆。
一卷藕荷色繡線軟簾搖曳婆娑,紗衾被風卷起,漏出一線白光,微微拂動之間,不知是夢是真。
丹櫻打着簾子,笑吟吟出現,“妹妹,你醒啦?”
“抱歉,剛才口渴,出去了一下,忘記你最怕打雷聲了,吓着了吧?”
她在床頭坐下,握起她冰涼的小手,秀眉蹙起,擔憂道,“可是又做了什麼不好的夢?我剛才進屋,隐約聽見你說‘不要’‘不要’什麼的”。
眼前女郎憂心的臉色,溫柔的聲音,讓白荔慢慢安下心來。
冷津津的月光灑在地上,鋪就一地白霜,映照出了屋中簡潔到了近乎于簡陋的陳設,将白荔從夢境中徹底拉醒。
這裡不是溫府。
白荔眨了眨眼,穩住心緒,微微一笑,平靜道,“噩夢而已,不小心睡過去了,一睜眼倒是什麼都給忘了。”
“……也好,醒了就醒了。”丹櫻道,“這盛夏暑熱,咱們屋裡又沒有冰,也難為你這般中了暑氣,等着,我去給你擰塊帕子。”
白荔淺淺一笑,對她“嗯”了一聲,乖巧地點了點頭。
丹櫻去了之後,她倚坐床頭,那抹笑意淡了下去,眸光深深。
是了。此刻她們身在郡公府邸,為了三日後清河郡公李成的生辰。
她也不再是溫白芮,她叫白荔。
不是禮部尚書的嫡女大小姐,隻是一個鬻伎的優伶。
丹櫻很快擰了帕子回來,讓白荔擦臉,又拿起桌上的銀杯,左瞧瞧右看看,“瞧瞧,這郡公府就是氣派,連下人用的杯子,都是銀子做的,這得值不少錢吧?”
她心裡一直有一個富貴夢,此次跟着秋音堂來到郡公府,實在是平生所見的第一大世面,這幾天一直免不得東張西望。
白荔則是淡淡地,垂眸不語。
前塵往事,俱成煙塵,都過去了。
她如今隻是白荔。
沒有姓氏,沒有過往。
“阿公呢?病好一點了嗎?”靜默片刻,她想起一事,問道。
“唉,我剛想跟你說這個事呢。”丹櫻歎了口氣,愁腸百結,“剛才我出去倒水,隐約聽到了阿公的咳嗽聲,想來是還沒有睡着。”
白荔忙起身,“我去看看。”
丹櫻提着燈,與她攙扶并行,兩位麗人穿過迤逦夜霧,輕輕掀開一旁的簾子。
三人住的是最南端的倒坐房,丹櫻白荔自願将通風好一些的房間讓給了跛腳李,她們二人住的則是最裡面的房間。如今已經到了暑夏,悶熱無比。
但好在,旁邊有一個閑置破舊的角門,無事可以偷偷溜出府,鮮少有人管束。
跛腳李躺在床上,阖着眼,滿臉都是汗。
屋裡隻有高高的一扇小窗,漏風有勝于無。見到此景,丹櫻心疼地啊了一聲,忙快步過去,拿起濕帕子細細擦他的臉。
跛腳李感到了一絲清涼,慢慢睜開緊閉的雙眼,渾濁的眼珠看到眼前二人,露出點生氣出來,“是你們來了啊……大晚上的,怎麼不去歇着?”
白荔跪在丹櫻旁邊,柔聲問道,“阿公?您好些了嗎?”
“好一點了,阿荔别擔心。”跛腳李笑呵呵道。
年輕時的跛腳李,臉上沒這麼多的笑模樣,是十裡八鄉出了名的潑皮無賴,不怕鬧不怕死,就算是豪紳大戶也不敢拿他怎麼樣。憑着一身技藝本領和不好惹的性子,跛腳李走南闖北,打出了一些名堂。
如今雖老,威名猶在。收下兩名花容月貌的女徒,也沒人敢打她們的主意,白荔丹櫻也得以安穩待到了如今。
可是現在,跛腳李病了。
一場風寒,就能把他打倒。
阿公老了。兩人深切地意識到了這個現實。
丹櫻拭幹淨跛腳李臉上的汗,輕輕伏在床邊,靠着他,閉上了眼睛。
“阿公,您要快點好起來呀。”
白荔看到桌上的破碗,走過去,摸了摸溫度,竟是一點熱氣也沒有。
她娥眉蹙起,“阿公,我申時給您熬好的湯藥呢?”
跛腳李咳了咳,歎息道,“别提了,唉……不小心被我打碎了。”
白荔眉心一跳。
不小心?
自是不能。
丹櫻一聽便冒火了,猛地起身,冷笑道,“自咱們三人跟着秋音堂來到郡公府,她們就對咱們沒有一天的好臉色,竟還欺負到阿公頭上,欺人太甚!”
說罷便要沖出去讨要說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