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作甚?”
他看着這假小子似的娃娃像被奪舍了一樣,對他百般親近起來,他覺得瘆人,可也怎麼都說不出厭惡。他先前可是最讨厭小孩兒的,尤其是過分激靈的小孩兒。
巧兒瞪大水汪汪的眼睛,又是哭又是笑,她以往是最巴不得關阇彥這麼個在她家死乞白賴不肯走的累贅走的。
但不知道怎麼回事,真的等人走了,她反倒最舍不得這麼個臉皮又厚、又老喜歡說毒話刺激她的家夥了。
巧兒童言無忌,哪裡顧得上從前自己那副高高在上的老臉,張口就哇哇大叫:“我想死你了!!!”
關阇彥哭笑不得:“你這小鬼……”
誰知道他剛感動,巧兒就一把鬼手,扯走了他的包袱。
巧兒小小的個子,襯托得那裹着食盒的包袱過分大,丫頭抱着它搖搖欲墜,但手繃得很緊,甯可自己腳步搖搖晃晃也不肯撒手。
她一邊流着口水,一邊小手不老實地往包袱裡面掏吃的。
魏郁春腳程慢些,她不疾不徐地饞着腿腳不便的爹娘,馮家夫婦看到馮巧兒又開始撒潑,頭疼得快炸,已經準備好啐過去,卻被大女兒攔住。
魏郁春雖還是那副神情清冷的模樣,可眼底處處都是溫暖喜悅的光彩,她微微一笑,搖搖頭,又示意爹娘一同朝前方看去。
關阇彥已和馮巧兒打成一片,簡直是孩子王,陶明案則還是闆着臉,若有所思地看着這一幕,好像狀态踟蹰,有些想融入進去,但不知如何去融。
三人并行。
魏郁春和馮家夫婦三人在後面緩緩跟着。又是三人在徐徐的夕陽下,漸行漸遠。
回了馮家,馮家夫婦非要把大夥湊到一起,晚上幾乎是掏空了積蓄,又是買又是接,弄來一大桌的菜,雖然沒多少肉,卻已是極其豪橫,馮巧兒望着桌上的菜,眼睛都直了。
夫婦二人腼腆招待:“到底是鄉野吃食,比不上京城的飯菜。官老爺您别見怪……”
然後又跟魏郁春和關阇彥道:“賢齊啊,謝謝你照顧我家囡女啊。阿春你也多吃點,補補身子。”
陶明案尋日就極其讨厭旁人對他百般吹捧附和,他其實品秩也不高,在大理寺和京城的存在感都極低,旁人再跟他提些他厭惡的東西,反倒讓他感到無能硬裝的恥辱。
如今,到了南禺亦是如此。他不會仗着此地村民的淳樸無知,給自己添面子。
他禮貌颔首,旋即回禮道:“不必那麼稱呼我,叫我陶明案就行。”
“這……這這直呼其名,不太好吧。”馮家夫婦慌慌張張。
魏郁春卻笑道:“爹娘,你就聽司直的吧,若是反複推诿,他反而會不高興。”
關阇彥在桌席上察言觀色,很快就找到了發揮本事的當口。他主動獻殷勤,也不等馮家老夫老妻反應,碗就都被他抄去了,他握住勺柄,高高從大碗裡舀上幾勺藿羹,淡淡的清香被湯勺高擡時形成的湯瀑揚開,他迅速轉碗,一碗舀完,又是一碗,然後齊齊擺在了夫婦面前,他動作行雲流水,滴湯不漏,活似在表演雜技。
夫婦二人看呆,眼睛眨巴眨巴,嘴巴一時沒合上。關阇彥二手得空又立馬抄來了魏郁春的碗,孔雀開屏般炫技舀湯,最後又給自己舀上一碗,然後大大方方灌下一口,豪快一吐氣,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在喝什麼烈酒仙釀。
“好喝!!!”關阇彥敬道,“時隔三月,您二老的手藝還是一樣超絕,令晚輩懷念至今啊。”
夫婦得了大誇贊,實在是不好意思,可又憋不住膨脹要笑,隻好滿臉顫抖,嘴巴還又偏偏合不上,開始傻笑。他們的确怪吃關阇彥這一套的。
關阇彥剛還要說上幾句豪言,衣擺就被人扯了扯,他看過去,是馮巧兒好似星星眨巴似的眼眸,原來吃這一套的不止馮家夫婦,還有馮巧兒。關阇彥給馮家一家三口都舀了湯,偏偏漏掉了這小妮子。
馮巧兒憨憨乎乎地望着他,害羞道:“賢妻,我也要一碗。”
關阇彥下意識讨好的對象裡,魏郁春排第一位,馮家夫婦排第二位,這天天和他不對付的小妮子實在沒有什麼讨好的必要,搞不好還會被其抓住軟肋,助長雄風。
他三分欠兮兮又三分端方地甩了巧兒的手,道:“多大了,自己盛。”
然後他又想到,桌上除了巧兒外,就是陶明案的碗裡空空如也了,他挑釁心上漲,挑眉看陶明案:“陶司直,你也别太客氣了昂。”
陶明案:“……”
桌子兩側,一側坐着馮巧兒、關阇彥和陶明案,一側坐着馮家夫婦和魏郁春,好巧不巧,魏郁春和陶明案剛好坐得面對面。
魏陶兩人互相看着對方一滿一空的碗,旋即又用一種嘲諷又無奈的目光瞥了關阇彥一眼,回頭又以一種心照不宣的知己之念,互相傳遞了一個眼神——“他又在發什麼神經???”
此時,他們二人剛下筷沒多久,關阇彥就揪着陶明案道:“你過去,我要坐這邊。”
他敏銳得很,生怕陶明案又趁人之危跟魏郁春眉來眼去。
方才那二人互相調侃他的缺智行為時,他可是将這些通通斂入了眼底,并且義正言辭,認為自己的行為并無不妥。自視聰明。
到底是在一家子人面前,關阇彥這樣說話做事,卻沒有根據,實在是不講道理,他戳了戳還要試圖攀上來抓他衣服的巧兒,苦惱不已:“這丫頭老是不放我安生,是不怕我的,還請陶司直幫忙壓一壓。”
陶明案:“……”
沒等他動,馮家夫婦大驚失色,呵斥巧兒:“你這小丫頭,恁生好動!吃飽了家去!!!”
馮巧兒一下子就被母親揪了過去,母親又聽她偏生抱着個吃得快要膨脹的肚子,說自己沒飽,于是隻好暫且留她在桌上,但她的小身闆已經完完全全被爹娘的臂彎箍住了,她嘟囔着個嘴,瞪眼瞅關阇彥,怨氣十足。
因為馮家夫婦的太過識趣,巧兒走了,再沒理由供關阇彥換位,陶明案明知于此,肅然整整衣袖,神情那叫一個理所當然,雖然不動聲色,但就是能叫人瞧出他臉上一副不在行色上的笑意。
魏郁春已經知道了關阇彥對她那過分執着的念頭,一時看他行為特别,不覺着什麼,但來來回回,鬧劇頻發,她自是清楚了這厮的意思——他不過是擔心陶明案會搶先一步罷了。
但她對陶司直一直是敬畏有加,加上性子一緻,辦案時一起出力,也就生出了知音相惜的情義,義大于情。
她對陶明案并無私心,她也相信,陶明案這麼個知禮守儀又辦案兢兢業業的君子,不會将注意力耽于情愛裡。
關阇彥自導自演,讓她覺得可笑。
但,瞧着如今他為自己忙前忙後、大為操心的模樣,她心裡油然生出大仇得報的快意,解氣得很!那她不如故意在他面前多跟陶明案說些話,讓他多多操心才是。
魏郁春幻想起關阇彥那張矜傲清高的人主動放下姿态,對她畢恭畢敬的模樣,她吃飯吃着竟是癡癡笑了起來,在飯桌上顯得詭異……
說起來,就是馮家夫婦都不曾見過從蛇口下救出後的女兒,有笑得這麼開懷暢快、活似忘帶腦子的時候。
導緻飯畢後,馮家父親還顫顫巍巍地把妻子拉到旁邊,小心翼翼問,是不是今兒出門采菜誤抓了什麼毒草,怎麼今兒這一桌子人,吃着吃着,都變得有些不正常了。
飯畢,夫婦心疼女兒多人奔波,便硬要攬活去,推推攘攘地把巧兒、迎春還有倆個外客趕到院子裡去看星星月亮。
巧兒在,大夥也不方便交涉朝廷怪案之事。于是,魏郁春隻好苦口婆心拿着城裡帶回來的吃食,哄着妹妹回屋子裡玩去,好說歹說算是勸走了。
院裡,三人目光凝重起來。
陶明案知道自己責任重大,便主動交代:“有南禺人趕來京城報案了,案子關系的便是南禺古溪村等村子孩童怪死的案子,這種村子變得越來越多,很多孩子找不出來。經調查,聖人發現,唯一結案的,滿南禺便隻有古溪村。案子關系的不隻是人口失蹤,更是南禺秘術複蘇的惡事,聖人對此重視有加,遂命我調查。”
“報官的南禺人是何處的?”魏郁春警惕不已,“既和古溪村關系頗大,是古溪村人?”
她和馮家人目前都在古溪村紮根,本以為案子了結,洗清嫌疑,阖家就能圓滿過日子,未曾想,流言仍在便罷了,竟還驚動了中晉皇帝,事情還偏偏辦起來不容易,牽扯起來的頭号嫌疑犯仍是她馮迎春和馮家人,到底是哪個人在給她添麻煩,勢必得問個清楚……所以,這報官的人,究竟是不是古溪村人,顯得格外重要。
陶明案搖頭:“聽說是一個叫作永溪村落的地方。永溪村很早便遭了屠殺,孩童盡失,大人老人也被殺人滅口。狀況慘烈,那倆個趕到京城的人是最後的幸存者,在南禺逃竄将近半年才找到去中晉的路,一路又到了京城,遂報官。”
“我們幾個人剛結了芳櫻樓的案子,又是安南都督夫婦二人慘死,又是南禺人報官驚動朝廷。舊戲退幕,新戲上台,是幕後人又在給我們擺譜罷了,就是不知是擺的什麼譜了。”關阇彥已經洞悉一切。
“那倆個永溪村的人定是被引誘去京城報官的,不然時間不會這麼巧。”
魏郁春扶額,好似覺得頭疼,原本以為自己可以逃離風波,結果剛擡腳出去就被新的風暴卷了回來,甚至,這次又故技重施,利用她家人這個軟肋,逼她上路。
“是。”陶明案也想過這個問題,于是不置可否。
“報官的人現在如何了?”
陶明案眉頭緊鎖:“死了。”
關阇彥滿臉寫了“佩服”二字,深以為然道:“不錯,是那家夥的風格。”
那家夥自是幕後縱局之人,通仙大人,一個佛擋殺佛、神擋殺神,一切無用棋子一到時候就頃刻以死了結他們的“瘋子”。
所有人心裡都有數,那些可憐的村人死了,怎麼死的……他們好似問都不必多問了,反正一定是個不為人知的死法就是了。
“去永溪村。”關阇彥當下立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