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句話和十四年前的某個記憶重疊了,那時候她這個嚣張的同桌也喜歡用餘光瞥她,然後順勢搶奪她手上的一切,包括和當年幾乎一模一樣的,海洋套圈遊戲機。
兩個人會比誰能更快更準地将圈套在那兩個小小的立柱上,二十個環兒,有時候在家一玩兒就是半個小時,課堂上偶爾也能摸個魚套兩個圈。
很解壓,這是屬于季瑞和康妮童年時期的解壓玩具。
“這上面是很理想化的海洋,和真實的海洋非常不一樣。”康妮咬了一口鴿子肉,覺得比任何時候吃的食物都要香。她看着放到季瑞手中的海洋套圈遊戲機,被按了一下又一下。
“真實的海洋什麼樣?”季瑞看向她。
“我小時候說過很想去看海。”康妮趴在桌上,嘴裡咀嚼着食物,胃部很快暖和了起來。
“後來呢?你做到了。”
“海一開始是夢中的蔚藍色,然後變成了血紅色,再然後就是昨天的鉛灰色。”
季瑞太懂她了。如果自戀一點來說的話,他覺得自己是這個世界上最懂她的人,他毫不費力地理解了她話裡的意思。
蔚藍色,是心目中理想的、漂亮的、令人心馳神往的南方小孩眼中的海洋;鉛灰色是可以令人窒息的、帶着死亡的恐懼色彩的暴風雨下的海。
至于血紅色,他知道她說的是什麼,但他也避諱去提。
“你知道嗎?十四年前我從來不敢想……”
季瑞敲了敲桌子。
這種真實的聽覺,讓她明白此刻不是做夢。
“不敢想什麼?”
“不敢想會有這麼一天。我們會在海上遇難,困在絕迹島,離死亡這麼近。”他最終還是換了一種更加官方的說法。
其實他想說,不敢想能與你重逢。
十四年好漫長,可我覺得明明就在昨天。
沙啞的鈴聲再度響起,他看了一眼太陽東行的軌迹,應該是下午第三節課的下課鈴聲。
康妮吃完肉鴿後趴在那裡睡覺,他也趴在那裡看着她,就像很多年前一樣,在餘晖下,盯着她頭頂迎光炸毛的發絲。
看她手裡攥着的骨頭,墊在臉下面的遊戲機。
和那個髒兮兮的數學作業本。
姓名,諸葛康妮。
年級,2012。
班級,166班。
……
“放學後要不要吃溫州炸雞啊!!!”
“好啊好啊!”
“别說了再說我饞得現在都不想學習了,而且等會兩節副科被老班占用當數學了,人間煉獄。”
女孩子們在班級興高采烈地讨論着等會放學要吃什麼美食,十二歲的諸葛康妮趴在桌子上,數學試卷被她捏着折進去,将67分的成績疊進去一個角,防止被班級裡其他同學看到。
康妮是個很有自尊心的小孩,但是通常家長和老師會批評她“沒有自尊心”,因為她的成績很差。
成績差,代表着沒有自尊心,因為有自尊心的小孩通常在考了低分之後,被家長罵兩句“沒有自尊心”“差勁”“豬頭腦”,就會突然醒悟,奮起拼搏,變成一個“好”小孩。
而差小孩,會變得越來越差,美其名曰“沒有自尊心”,隻會癱成爛泥。
看看她今天發下來這張滿分為100分的數學試卷就知道。
這才隻是初一而已,她已經跟不上大部隊的節奏了。
“康妮,等會競選班幹部,你要不要參與啊。”
前排的女孩子用自己的胳膊肘頂了頂康妮的小臂。
“什麼?”康妮趴在那裡,雙臂下面在偷偷掉眼淚,她強忍着淚水,努力讓自己看上去沒有那麼狼狽。
最終,她調整好了,眼眶還是有點紅紅的。
同桌季瑞發現了。
“哭什麼?考了不及格???”季瑞得意洋洋地展示了下自己考了89分的數學試卷,接着就想要拿康妮的試卷來看。
兩人的手扭打在一起,尤其是季瑞,雙手被康妮掐得通紅,康妮将指甲嵌進他肉裡,就是不讓他拿自己的試卷。
可是沒辦法,那家夥太靈活了,還是看到了她的分數。
她“啪”一下按在試卷上,将邊角卷回去。
他很大聲地說:“及格了不就好嘛!考得挺好啊。”
這句話讓諸葛康妮氣得半死,拿書砸他,他卻将康妮的書全收走裝進自己的書包,說是不請他吃溫州炸雞他就不還回來了。
“你是狗啊!”
“狗啊,對啊。”季瑞死皮賴臉,講話倒是溫溫柔柔的,也不像什麼流氓痞子,擡眼間有些書卷氣,甚至非常平靜地給她遞來一瓶希臘酸奶,酸奶瓶底下墊了一張疊得幹幹淨淨的餐巾紙。
她賭氣不喝,看到前排的女生章穗也接了季瑞的一瓶酸奶,然後身子倒轉過來趴在康妮和季瑞的桌子的中間。
“我有預感,老王這回又要搞點什麼幺蛾子。”章穗說。
康妮好奇:“什麼幺蛾子。”
“啧,選班幹部啊。老王就喜歡搞一些花裡胡哨的東西。”章穗咂舌,酸奶吸管唰一下紮破塑料封皮,抿了一口酸奶後,她又講,“我隻希望等會那兩節副科,老王别講數學試卷,我頭疼!”
季瑞突然對前面那女孩子章穗擠眉弄眼,擺擺手推推桌子讓她轉回去。
因為他看到老王夾着量角器和三角闆殺氣騰騰地走進教室,目光正盯着章穗的方向看。
教室裡悶聲悶氣鬧得跟沸騰的蜂巢似的。
老王靠在166班的門前,門軸發出鏽蝕的呻吟,班主任眼風如刀。
五十九張嘴瞬間被縫上隐形的拉鍊。
老王的氣場強得讓門外那隻聒噪的蟬都不敢震。
世界瞬間安靜下來,像蓋上了隔音的玻璃罩。
老王想到了一個絕妙的點子,正等着今天在班級裡宣布。
安靜了良久,他終于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