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何來是非。
此一世天高地遠,山長水闊,萬物自始各為其道。日升遊魚沉,月落鳥歸栖,所有生靈于天地間渾然一體,直至終末道阻分歧,尋來時亦或往去處,紛紛擾擾再與萬物同途。
這分歧久之愈多,便也成了是非。
程雲回曾以為早已通透,諸事過眼全當道有不同,不想還是心中生隙,而她甚至将其溫養,至今不忍割舍。
有沈孤鸾相助,加上程如信閉隻眼裝糊塗,她自暗道摸索,向着與起初那所地牢相背的岔路去,很快聽到了風聲,繼而毫不猶豫一掌化去面前封死的木闆。
她今日就是要見江逢,還要扒他衣領子問話。
起身時隻來得及掃視一圈,此地極為濕冷,周遭像是布了什麼陣法以至氣流微凝,兩側鐵鍊齊斷,其上蜿蜒至終末是骨節分明的手。
“江逢……江逢!”
程雲回快步去到少年身側,抓住雙肩想将人搖醒,方才觸及卻被凍得指間一顫,她咬牙附在那人耳邊道:“是我,醒醒。”又探手十指相扣,借此感知他身體狀況,“你若再不醒,小心吃苦頭。”
話音剛落便覺腰後傳來些許力道。
一旁鐵鍊清響,江逢用空閑的手将她輕攬,仔細不讓鎖扣碰着人,他偏過頭靠了靠,發絲連同呼吸一道落在她頸側,開口時聲音似有倦意:“師姐想叫我吃什麼苦頭?”
程雲回一噎,随即道:“你跟我走。”說完便要起身,哪想剛有動作就被按住。
江逢稍稍使勁将人拉回,既沒應下也沒拒絕,叫人難明心中所思,他隻是長久地沉默,久到程雲回幾近以為他睡着了。
“師姐,”江逢輕聲喊她,“尚有未盡之事,我必須留在此處。”
“你要留?”程雲回松手一推他,這次毫不費力便掙脫,兩人面龐相錯,亦不見神情,這一方寸外寒意叢生,唯有吐息纏繞才偷來三分溫熱。
而她虛虛倚着半身,手上帶了些魔氣撫過少年腕間,對方稍顯不自然地後退,卻早已毫無餘地。程雲回見此兀自低笑:“我既推開你,你也可還手,這般舍不得的模樣,若是因不決而錯過今時,”她另一手攀在他肩側,悄聲說道,“我便在此立誓,我将勢必與你糾纏,生生世世。”
雙唇開合,近而貼近耳廓。
江逢此刻垂眼,就見手腕被那魔氣禁锢,在細微的尖嘯裡湧出數道劃口,暗沉的血再從中探頭,不多時便攪散成煙。
程雲回并未在意回應與否,隻以指扣入傷處,将額頭抵在他頸間,自顧自說:“我一向待你放肆,而你從不推拒,江逢,是你縱容,也是你招惹我。那天還當着四長老之面行事毫無顧忌……你到底在想什麼?”
她自見江逢第一眼便覺熟悉。先前天真有餘思慮不足,江逢所說所行,自己就算心中存疑也不願就此多生嫌隙。再到後來極盡其力的試探和威脅。
山川行盡,複又拔地重現一片天地,而四季來去不息,日升不止,風雨和燈火多不相同,人也總難相似。舊街是,她亦是,滿城歡喜無一照進過往。
可他似乎不曾改變。
程雲回從前不屑于隐瞞,卻有一事她沒有說出口,也舍不得棄之如遺,便也小心藏起按捺,一藏就是好些年,直到如今。
舊時桃花林醉酒,是江逢背她回住處,路上她睜着眼不做聲。落紅搖樹,風推影成雙,将少年随意束起的發吹去旁側,程雲回無端錯覺夜色太沉,連那陳年江月也墜來眼前。
許是酒香迷眼一時失魂,她挑起指間,恍然輕吻額前的風。
又在江逢有所察覺前慌忙閉眼裝睡。
若說彼時刹那天地是遺落的畫卷,江月定當是畫中月,而他自成畫中人。如此年年相似,念念難忘。
于是天地倒轉。
兩人一同落入骨醉卮。
江逢被拽着壓在上方,兩手撐在程雲回身側。這回是在船上,平波起蕩,曳曳如水中火星,稍許掙動便能引萬物即發。
“我在想,”他低眉去看,“師姐怎麼又躲這裡來了。”
程雲回探身要坐起,小舟緊跟着微一打晃,又将人摔了回去,她有些不耐,隐約間仿佛聽得江逢在笑。
“躲?在你看來,我為何要躲。”她伸手。
臉被掰正,指尖浸了涼意,反倒促長心頭那點火。上方的人依然極為順從,就這力道拉近距離,似乎她做什麼都無需首肯,目光交錯,河中熒光落入眼底,隻無端将火照得燙人。
“你是不是以為自己藏得很好,瞞着的那些事,隻要藏一輩子我便永遠不知道。”
程雲回看着他:“江逢,我是你師姐。”她眸色深深,像是明滅的燈火,“也是心悅你、待你喜愛之人。”
事态終于出乎意料,江逢并未在預言中見到這段經曆,他眉眼怔松,突然有些無措,這是程雲回第一次如此直白地說與他聽。
此次途中也曾被她喚起些許記憶,即便通過記憶能理解為人的情感,他仍不知自己有哪裡值得,竟讓她、讓她這麼歡喜?
可那時分明……
“你可以試着依靠我,”程雲回擡手移至他頸後,語畢使力将人按下,直到再度變得極近,稍稍側臉便能觸及,“告訴我,你心中所想,行之所動。我會助你。”
先要引誘,隐忍,最後再連拖帶拽一并拉下深淵,毫無餘地。
江逢澀聲道:“我……”
程雲回以指抵于他唇,算是反将一軍,話語裡難得帶了笑意:“别急。你擡頭看看。”
“此番不過溯回往事,我早與最初不同,哪能毫無準備。”
刹那星墜長河。
初見時風來芳菲,年紀漸長又逢桃林,離村後山腰比劍,再到舊街微雨,然轉眼火燒雲煙,幾息之間,再見已是經年。樁樁件件,河中所淌,竟全數皆是憶中人物。
後來那些她不該記得。
少年眼睫輕顫。
“若是記憶不全,我便将它印在這方天地中,若遭纂改,我便時時看,常常看,”程雲回喃聲道,不知聽者其誰,“你要做那畫中人,畫外已朽,我便要去畫中尋你。在此處,在衆多未至之時,借舟行路,路難亦行。”
她幾乎咬牙:“我絕不回頭。”
清泉有聲,眼中有星,心底有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