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猶豫的間隙,程雲回已經架着人緩步上了地面。
“不必。”她語速極快,一個洗塵決瀝幹兩人濕淋淋的衣裳,“他狀況不佳,需得盡快療傷。借地一用,之後我會清理的。”
“啊,好。”
看着程雲回跪坐在石闆上,掌中靈光流轉,神情間盡是藏不下的擔憂。
那少年虛虛靠在她懷中,被攏着抱緊了。他似有所感,擡眼去看,眸中光影渙散,隻無神的凝視着程雲回的面額。
他按回那隻輸送靈力的手,緩緩做了個口型道:“沒事。”
複又摸向她的背脊,安慰般的輕撫。
程雲回不知怎麼真聽了他的,手心白光悄然隐匿,反手掐住他手腕,舌尖仍死死抵着唇,滿眼的複雜黯淡。
“阿,阿雲你,”回想起方才她施術的樣子,王楞震驚得語無倫次,“你剛剛!”
“抱歉瞞了你們這麼久,”程雲回垂首掩下神色,低聲解釋道,“我與師弟自霁雲山而來,學的不是什麼尋常活計,也并非師從容姨。”
“下山入村是為修道,須謹遵師囑,故而隐姓埋名。”
她的聲音如溪水潺潺,沉靜又安甯,更不含多餘的情緒。
僅僅陳述一件事實而已。
王楞遲鈍的反應了許久,目光不禁投往另一人身上。
他記得這人叫江逢,跟在阿雲後頭進的村,當時年紀小,總冷着臉不愛說話。
“我得你坦誠以待,便也不想蒙騙你,”程雲回依舊沒有看他,唯獨字裡行間充斥着認真,“今日是我最後一次回村,往後不會再見了。”
以修士的身份,介入命中無仙緣之人的生活,最為修道所忌。
“你本不該牽扯其中,卻已知曉我與他的身份。”
“永不相見才是你我最好的結局。”
木木的聽着她闡述永别的話語,王楞忽然想起些陳年舊事。
曾經大哥告訴他阿雲身邊有了異性,差點把他急壞了。見自家弟弟坐立不安的焦躁模樣,王虎這才馬大哈的拍拍他後背,說隻是個半大不大的小孩,沒甚好怕的。
程雲回忽的擡頭看他:“你的心意我已明了,我是來同你道别的。”
望進她眼中浩渺的碧波,恍如止水,平風靜浪。
王楞怔怔的對記憶中的王虎說,可到底隻有那小孩能陪她一路。
心中苦茶傾倒。
“阿雲姑娘的意願就是我的,”王楞勉強擠出一個笑容,“我就在村裡,記你一輩子。”
程雲回不語凝噎,似因他的執着而無奈。
“那我先回去了,得給柴挪個地方。”王楞邊說邊轉過身去,在黑夜中留下漸行漸遠的背影。
……
他,喜歡我嗎。
程雲回雙手攬住江逢,思考着王楞先前的話,久久不能回神。
這大概是一種,什麼樣的情感?
她垂眼掃視着少年的臉,目光逐漸變得混亂起來。
一切都發生在浮光越出地平線的刹那。
悲歡、離合、坎坷。
真實的,虛幻的。
種種晦暗于眼底掠過,心中熾熱無風自燃,不斷灼燒、狂舞,跳動着一下一下碾碎焚後殘餘的灰燼。
程雲回感覺自己的神魂瞬間一分為二。
邪肆的毀念仿佛無法逃離的罪惡,濁沌的勾勒回憶的輪廓,三年後又三年,她見到了心火殆盡的舊迹。
一堆黑燼,竟還泛着炙燙的溫度。
真是可笑。
欲望扭曲得變質,她伸手撫上江逢的側臉。他似乎已經徹底失去了意識,眼睫輕顫,氣息微弱。
程雲回喃喃細語道:“怎麼,我這是夢回前塵了還是瘋了……”
明明才被臭小子暗算暈了過去。
轉眼竟回到幾年前的正元節後,村裡的湯池邊上,懷裡還躺了個人。
居然不是幻境。
“呵……”嘴角勾起一抹怪異的弧度,程雲回抖着雙肩壓低了頭大笑起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原本清脆的嗓音染上幾分可怖。
為什麼偏偏是這一晚。
容姨就死在這日出的大火中。
為什麼呢。
為了救她吧,或許為了救他們?
“嗯?”程雲回輕哼一聲,扯着自己的頭發自言自語道,“那我算什麼,劫後餘生?前世的鬼魂?”
無論如何都太不像話了。
若連魂魄都分崩離析,那她這些累贅的記憶該往哪裡銘刻,這份肮髒的、不值得被愛的感情——
怎麼能隻她一人痛苦?
好像累極了似的俯倒下身子,程雲回側過臉貼在少年耳旁,一瞬不瞬的凝視着遠處閃爍而起的火光。
反正,有好下場的沒幾個。
都在此刻結束得了。
看着看着,她便有些困乏,困到眼皮直打架。
“我要睡了。”程雲回輕聲嘟囔。
世事一隙。
諸多回憶沉浮入海,吞噬了為數不多的清醒,一步步扯她下深淵。卻又無比矛盾的掙紮着,想将她往海面托舉。
隐約間,夢裡似出現了熟人。
女子面上依然溫婉,村裡突發大火,她卻鎮定自若,早有預料一般。
那神情柔和中帶了一絲躊躇,她半蹲下身,猶豫着張口說了什麼。
沉重的視線驟然凝固,意識殘破不堪,透過昏睡的軀殼,程雲回死死盯緊那人,咬碎了後槽牙也沒能動彈一下。
容姨與她不過半步之遙,正撫着她發頂,眉目甯靜。
像是留戀不舍,手中的力度輕了又輕,來回撥弄她的額發,先是反複揉亂幾次,随後再為她耐心的理整。
女子不厭其煩的重複這動作。
直到火勢吞荊吐棘,一路蔓延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方才遲遲頓住。
“我要走了。”
“願卿珍重,無我也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