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影斑駁,月光澄澈,清風徐來,空氣中彌漫着淡淡的藥香。
藥香是江歲身上的。
阿初托着腮,坐在江歲的身邊,問她為什麼總喜歡看月兒。
江歲擡頭,望着天邊的半邊月,許久才道:“東方之月兮,彼姝者子,在我闼兮。在我闼兮,履我發兮。”
“我知道,老師之前講過這首詩。這首詩,是說男子回憶和心上人的幽會,對嗎?”阿初道。
江歲莞爾,摸了摸阿初的頭。
阿初又問:“老師也有思念的人嗎?”
江歲緩緩搖搖頭,又點點頭:“我思念的,是我的家鄉。”
阿初:“老師的家鄉,是什麼樣的?”
江歲纖如竹筍的手指擋到阿初面前,輕輕将她散亂的發絲别到她的耳後,輕柔地道:“像阿初這樣,明媚,活潑,燦爛。”
收回手,江歲再次縱目遠方,歎了口氣:“但它的另一面,是腐朽、破爛、荒唐。”
忽地,江歲咳嗽起來。
“老師!”阿初忙上前看她,卻看到了她掌心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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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夜以後,江歲病的越來越厲害,漸漸地,到了下不了床的地步了。
兩個人的書也就停了。
韓信每日出門地更早,常到深夜才回來,回來的時候,手上就提着各種各樣的藥。
來不及歇息,他就去給江歲熬藥。
他不在的白日裡,阿初就陪着陪江歲說說話。
說外面的花花草草,說山清水秀,說她幼時的趣事,說江歲曾給她講過的文韬武略。
大多數時候,江歲就靜靜地聽着,但有時候她就呆呆地望向窗外。
阿初知道,她在想自己的故國。回不去的故國。
時間長了,江歲就握着阿初的手說:“阿初年紀還小,該在天地間肆意,不該陪着我虛度年華。”
“可是老師曾經的年華,都給了我們啊。”阿初搖頭,咬着牙不讓眼淚掉下來,“老師會沒事的,老師會好好活着,會長命百歲,會再回到家鄉,也會看到我們縱橫捭阖。”
柔軟的手掌觸及阿初的臉,她第一次覺得,老師的手那麼地涼。
阿初覆上她的手,想盡力讓她的手暖過來。
韓信回來的越來越晚,可他還是在阿娘面前笑着。
江歲說,讓他不要再忙碌了,沒有用的。
韓信隻是搖頭,說阿娘會沒事的。
過了些時日,江歲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
阿初也不說話了,隻是默默陪着江歲,喂她喝藥。
一日,江歲撐着坐起來,給阿初講了一個很長的故事。
一個出身名門的姑娘,在情窦初開的年紀,遇上了門當戶對的好郎君。
郎君溫柔小意,胸有錦繡。兩人兩情相悅,姑娘嫁給了郎君。
婚後郎君沒有變心,也沒有旁的磋磨。
姑娘覺得,世上沒有比她更幸福的人了。
沒多久,他們有了孩子。孩子是個男孩,很可愛,也很聰明。
她以為,一家三口會一直這樣平平淡淡地過下去。
就在孩子出生沒多久的一個冬日,郎君死了。郎君殉了他的國。
他們的國家,亡了。
後來,姑娘就帶着他們的孩兒東躲西藏,以求存活。
幸好,他們的孩兒很早就懂事。
不好的是,他們的孩兒懂事地太早了。
照顧姑娘的人,從郎君變成了他們的孩兒。
孩兒總是對姑娘笑着,可是姑娘知道,他的笑之下,藏了太多的心事。
直到有一天,她從孩兒的臉上,看到了真正屬于孩童的笑。
那天,她聽孩兒說了很多,不過隻是反反複複說他遇上的一個女孩。
女孩明媚、張揚、肆無忌憚。
男孩很開心。姑娘也很開心。
故事講到這裡,阿初早已淚流滿面。
江歲用帕子溫柔地給她拂去淚水,道:“阿初,我和阿信,要謝謝你。”
阿初不說話,隻是一個勁地掉眼淚。
她覺得,姑娘的一生,過得實在是太苦了。
“阿初,你要好好地活着,要一直這樣快樂。不管遇到什麼事,都要好好活下去,不要學那個姑娘。這是老師教給你的,最後的東西。”
這是江歲和阿初說的,最後一句話。
再見到江歲時,她就躺在榻上,一動不動,了無生氣。
江歲死了。
韓信跪在榻邊,不知跪了多久,隻是愣愣地望着那張熟悉的臉。
世上再也不會有一雙和他相似的丹鳳眼了。
阿初喚了好幾聲阿信,他才木然轉過來,卻怎麼也找不到視線。
他的眼睛很紅。
阿初走過去,抱住了他,什麼也沒說。
喪事是陶規夫婦替他料理的。江歲的墳,是韓信自己選的地方。
韓信把江歲葬在了一座山上,那裡風景很好,四周開闊。
站在那座山上,可以聽到江歲生前很少聽到的鳥叫,也可以看到她的故國。
江歲下葬的那一日,下了很大的雨,大到仿佛要将整個世界沖垮。
他渾身濕的透透的,堅持為江歲覆上最後一抔土。
沉默這麼多天,韓信哭了。
阿初分不清他臉上的是淚水,還是雨水,隻是再次默默抱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