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居然真的順路。
你要去的地方名叫天一鎮,在巍白山城附近,而雪願的目的地是巍白山城。
再找向導又費功夫,而且别人做飯技藝不一定有他好,你全然忘記自己曾說過的什麼分别告辭的話語,諄諄善誘,邀請他與你同行。
少年看着你,話不進腦子裡,像想起來了什麼傷心事,清漓漓落下兩行淚。
你以為他不願意,便擺擺手,安慰道,“你别哭啊,我又沒有勉強你,不想和我一起就不一起嘛。”
他卻如夢初醒,哽咽着連連點頭同意,恐怕你反悔一般,輕飄飄抓住你的衣擺,用力氣小得微不可聞,你稍一拂衣袖就将衣擺抽走。
和之前一樣,白日趕路,夜晚休息,休息時間你去打獵抓野味,雪願在篝火前等你歸來,自然地接過食材,烹饪成難得的人間美味。
橘黃豔豔的火光照亮你們的面頰,你咬下一塊雞腿肉,滑嫩不柴,火候恰當,不吹不擂地說,如果不是有回憶加成,差不多能和師父曾帶你去的什麼人間天下第一樓裡的招牌菜相比,等日後到了巍白山城,要是尋不到親人,可以推薦他去酒樓做廚子,絕對能名揚天下。
你大快朵頤,旁邊的雪願卻欲言又止。
他想和你聊聊天,但始終找不到開頭的機會,幾次盯你的側臉張口閉口,等你眼神切過來,就快速挪走,裝作若無其事地翻弄火焰。
他自認為動作輕巧隐蔽,以為你不知道,其實你早就發現了。
搞不明白他在想些什麼。
你覺得可能是被仇人抓住教育一頓,腦袋被打清醒了,意識到自己以前的所作所為不恰當,想要知錯就改,善莫大焉。
你本來不着急,想等他主動,但左等右等,他始終猶豫着徘徊不定,别别扭扭内耗。
擰巴的人需要被主動出擊,你相當慷慨地計算着他扭頭的頻率,出其不意抓他一個現行,直言不諱問:“一直看我幹什麼,有話想對我說?”
雪願被你打了個措手不及,四目相對,火燒到他的臉上,燃起騰騰的紅,他逃避你的視線,心生懊悔,想到了諸如你厭煩他,準備把他驅趕走的畫面。
或者,其實沒那麼複雜,你本來就是一個純粹的人,從初見時你泰然自若扒死人衣服就能窺見一斑,沒有迂回婉轉,字典裡隻有直來直去,見他偷看,好奇,于是便問了。
思及此,他鎮定下來,甚至覺得自己的吞吞吐吐幼稚可笑。
“您……你……是不是很厲害。”
居然就隻是這個問題?你有一點點失望。
你問他知不知道修道者的五個大階。
他搖了搖頭。
凡人初步入道,便是翠微境,如霧裡看山,能感知天地間的炁源。先前截殺他的那一夥人就是翠微境的修道者,實力不算極強,但已是凡人不能及,輕松能達到未入道的凡人武師的極限。
翠微境後面是洞明、洞玄、分化和太虛,世上還活着的太虛境大能屈指可數,皆鎮守一方,輕易不會出手。太虛境下,分化境已是一方行走自如的絕世高手。
你不謙虛地告訴他,你已經步入分化中期,你師傳劍法所向披靡,即使是分化巅峰的強者也能戰上一戰,這世界上能傷到你的修道者不多。
據說太虛後還有個無量,到達無量境界,道無邊際,不可度量,超越時間空間的永恒無限,來往過去未來。但你沒聽說過,也沒見到過,或許修道者們追求的至高終極隻是一種理想狀态下的美好祈願。
雪願立即表現出憧憬和豔羨。
你上下環看一圈,覺得他根骨不算差,問他既然對修道感興趣,為什麼不找個師門拜一拜,修道何時都不算晚,十六歲還正年輕。
他先是一愣,再然後就眼神飄忽,把話題扯走,避而不談,好像有難言之隐。
又搞這一出,不想說算了,你不追問,繼續剔牙縫裡的肉。
靜默半晌,他自己先沉不住氣,嘀嘀咕咕和你講他那些凄慘經曆。
不是不想去拜師,他拜過的。
尚湖城受混元渡庇佑,凡是适齡少年都要被帶去測試根骨,差勁的交一筆罰金趕走,合适的留做外門弟子,留下來也見不得能過上好日子,所謂授課修習,其實是為師長打雜勞作,想要得到像回事點的入道傳承,還要先讨好師長,上交授課費。
當然,這還不是最慘的,畢竟隻要老老實實挺過前期的磋磨,能成功入道,早晚有出頭之日。
他被混元渡一位壽元将盡的長老相中,那人表面收他為親傳弟子,卻從不傳授正經内容,拜師一年半,除了同門之間的霸淩打壓,便是毫無由頭的斥責辱罵。他本以為所謂修道,不過是弱者依附強者,弱者讨好強者,如今他勢單力薄,就該忍氣吞聲。直到偶然一次機會得知,師父收他為徒,竟然是預備生剖他道骨,再續百年壽元。
所以他逃了,不敢回頭,一路北上,想找到不知是否還在人世的親人。
你神情微妙,撓了撓後腦勺。
雪願抿唇,以為你這副表現是不相信他。
你年紀輕輕就已半步太虛,卻不驕不躁,從容不迫,不會仗勢欺人,俨然名門正派出身,從小到大接受着最正統的教導,往來都是同階層的天之驕子,像這些醜陋難堪的陰私又怎麼會落進你的耳中,猶如天方夜譚,擾你心情。
出身門第不同,所見所聞自然也不同。
中州幅員遼闊,大大小小無數宗門,往往一座山後就是一個門派,一條河能切分出兩座城鎮,凡人不便遠行,一輩子在方寸之地中掙紮起伏,如果庇佑當地的修道者宗門有幾分良心,日子還能過得好些,如果沒有良心,就是民不聊生,生活水深火熱,也隻能歎息生來命不好。
他所說出來的遠不及其中萬分之一,強征稅金,飼養藥人,剖腹取嬰煉制丹藥,舉行千人之數的活人生祭修煉功法,犯下惡行林林總總,提起修道者的名頭,多少凡人深惡痛絕,然而可悲可笑的是,這些人又都想成為修道者。
雪願垂眸,“若你不信,就當我講了句笑話。”
你倒也不是不信他,隻是剖骨續命這種陰損法子聽都沒有聽說過,好像不是正道手段……一千年前的中州局勢這麼混亂的嗎,邪道人都能開宗立派?
聽他所言,這樣的情況似乎不是特例,測根骨不成要交罰金,想要入道還得讨好師長,諸如此類更是聞所未聞,倘若沒有藝術加工的成分,這什麼混元渡簡直就是正道之恥,被偶然路過的好心大能随手滅了清理門戶都不算可惜。
你沒順着他往下說,反倒問他:“你想修道嗎?”
如何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