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宵’棋牌館門口。
路嶼舟垂眸看着沒電突然關機的手機,沒話說。
棋牌館前面是一條普通的居民路,街邊停着上了牌照的電動車,對面有家雅迪專賣店,老闆在門口修配件,電焊的刺光不時亮起。
就是這麼一條以電動車為主要出行工具的道路,停了一輛光滑锃亮的雷克薩斯。
有個男人識貨,看了一眼就認出來,此刻正在屋裡跟其他牌友繪聲繪色地描述這輛車多貴,多大戶人家才舍得拿這種車接送人。
雷克薩斯駕駛座的門敞着,姓吳的司機彎腰翻騰一陣,拿出一根充電線,快步走到遮雨布下,畢恭畢敬遞給路嶼舟:“嶼舟少爺,上車充吧。”
他口中的‘嶼舟少爺’癱着一張死人臉,看起來想炮轟全世界。
棋牌館老闆娘這兩天外出有事,兒子和侄子都要上學,沒空看店。店裡隻有幾間自助棋牌室開着,請了隔壁錢大媽幫忙看場子。
錢大媽坐在門口嗑瓜子,掏出兜裡的智能機一瞧:喲,半小時了。
這輛車是半小時前來的,在棋牌館門口截住了回來拿東西的老闆娘侄子,兩人站在門口說了幾句話,然後就奇怪地僵持起來。
錢大媽化身掃地工,圍着兩人掃了幾圈,大緻摸清了人物關系。
聽起來,開豪車的是名司機,之前資助過小路的大人物想跟他吃頓飯,派了人來接,小路不太情願,想回去上晚自習。
錢大媽一聽,不對,這裡面必有八卦。
兩人在門口站了半小時,她跟着在門口坐了半小時,瓜子都嗑了半斤。
“……這是請還是綁?”路嶼舟目光淡淡,在那條充電線上停了一下,“如果是請,我應該有拒絕的權利,如果是綁,你可以直說。”
“不敢。”小吳司機低着頭,後背已經冒了冷汗。父子倆都是犟脾氣,他誰也不敢得罪,這完全是樁吃力不讨好的差事。
路嶼舟擡手捏了一下後頸,有點煩了,把手中的傘遞給他,道:“我要回去上課,你拿這把傘走吧,盛董事長要是問起來,就說我出車禍死了。”
“……”小吳司機表情龜裂,哪裡敢接,“少爺,别說這種晦氣的話。”
路嶼舟直接把傘塞他懷裡,轉頭走進了雨中。
沒走兩步,旁邊小路殺出個人,路嶼舟猛地停步,才避免迎面撞個滿懷的尴尬。
小路口種着兩棵大樹,此刻樹梢枝頭都挂着雨滴,來人剛止步,就被雨珠子砸了一下頭頂,他縮了一下脖子,眼睛瞪得圓圓的,露出像貓兒受驚的表情。
盛遇譴責地望了一眼頭頂的樹,然後壓了眼皮,上上下下把路嶼舟端詳一遍,見這人完好無損,才彎下腰,撐着膝蓋大幅度地喘氣。
他手中抓了一把傘,卻沒撐,黑發狼狽地貼在臉頰上。
“沒事吧?”平複了呼吸,盛遇撐開傘将兩人籠住,抹了兩把臉上的雨水,問:“沒遇到什麼奇怪的人吧?”
這問法才是最奇怪的。
路嶼舟眸光微垂,掃過眼前人濕哒哒的上半身,布料貼在身上,勾勒出瘦削單薄的少年輪廓。
棋牌館離喜鵲巷不遠,也就三條街,步行十五分鐘能到,但距離他跟盛遇通話結束,才七分鐘。
盛遇是一路跑過來的。
“你怎麼找到這兒的?”
盛遇又抹了把臉,将濕漉漉的頭發往後扒,“問夏揚,上次打牌,你不是住在他家嗎。”
意外的回答,敏銳又細心,倒讓路嶼舟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
“那司機呢?”盛遇探頭探腦地問。
路嶼舟指了一下不遠處的商務車,順手接過舉在兩人頭頂的傘。
盛遇定睛一看,是熟面孔,心中大石落地,松了口氣說:“是盛家的,那沒事了。”
路嶼舟将傘往他的方向偏了點,不怎麼在意地搭話:“又不是小孩子,光天化日,法律社會,還能被騙走嗎。”
“說不定還會被綁呢。”盛遇脫口回了一句。
路嶼舟餘光輕微一壓,落到他被雨洗刷得蒼白的側臉上。
盛遇倒沒注意這道明顯探究的目光,又伸長脖子看清了車牌号,徹底放下心來,“沒事兒,是盛家的,你跟他去吧。”
路嶼舟:“……”
氣氛陷入死寂的沉默裡。
盛遇的敏銳并非始終如一,譬如此刻,就有點掉線,周圍安靜了半分鐘,他才慢半拍看看路嶼舟的臉色,遲疑說:“哦對,你不想去。”
路嶼舟别開臉,心情很臭。
雷克薩斯一直停在原地,盛遇沒搞懂目前的狀況,遲疑了下,扭頭問:“你不上車?”
“有事。”
“那他怎麼不走?”
“說是一定要接到我。”路嶼舟淡聲說:“盛董事長的原話,‘晚飯前,務必将人接到’。”
“牛不喝水硬按頭啊……”盛遇皺眉嘀咕。
盛開濟的确有點獨斷專行,但不至于強人所難,什麼飯非吃不可?唐僧肉嗎?
“他為什麼非要喊你吃飯?”盛遇忍不住用肩膀碰了一下路嶼舟的肩膀。
這是少年間打招呼常用的肢體語言,可能是沒預料到,路嶼舟小幅度晃了一晃,像株被風吹了一下的修竹。
“不知道。”他說:“可能你爸更年期到了。”
盛遇:“……”
路嶼舟這張嘴是撬不出什麼實話,盛遇背着他翻了個白眼,讓他等一會兒,快步上前敲了雷克薩斯的車窗。
車窗後的年輕男性有一張寬和的臉,今年已經在盛家工作八年,盛遇該叫一聲小吳叔叔。
“小吳叔叔,今天是什麼特殊日子?”
小吳叔叔笑了笑,說:“沒什麼特别的,就是董事長希望嶼舟少爺回家跟老夫人吃頓飯,這麼久了,嶼舟少爺就回過盛家一次,老夫人挺想見他。”
“?”
盛遇表情刷地成了空白。
“不是,”他有點難以置信,“什麼叫隻回過盛家一次?”
小吳說:“跟董事長見面都在車上,回老宅的次數并不多,我每次來接,嶼舟少爺都——‘有事’。”
“……”
真相大白了。
盛遇心說,怪不得盛開濟狗急跳牆,活脫脫是路嶼舟把他逼急了。
他稍微站直,不知道說什麼,看向路嶼舟的方向,那位始作俑者懶散地靠着文具店門口的冰櫃,對上他的目光也一派坦然,神色淡淡的,半點不見心虛。
盛遇眼皮子抽了一下,微歎一口氣,俯下身跟小吳叔叔說:“你先回去吧,他今天不會跟你走的,爸爸問起來——就說他要幫我補課。下次要安排吃飯,盡量放在周末。”
吳叔本來也準備走了,總不能真的把少爺敲暈扛回去。小少爺好歹給了個不錯的說辭,他回頭跟董事長有得交代。
至少不用說‘出車禍死了’這種鬼話。
雷克薩斯絕塵而去。盛遇過了馬路,撐傘回到文具店門口,路嶼舟剛好站直身子,将書包往肩膀挂,提步準備走。
盛遇越過他拉開冰櫃,拿了瓶水,說:“你要回學校吧?我不去上晚自習,咱倆不同路。”
路嶼舟步子猛地一頓,慢半拍回頭看他。
盛遇抓着塑料水瓶猛灌了兩口,感覺活了過來,才掏出手機掃牆上的付款碼,“沒别的事,我先回家了,明天見。”
路嶼舟:“……晚上有英語提高課。”
“我知道。”
手機滴地一聲,盛遇低頭付款,聲線有點輕,像低低的嘟哝:“基礎還沒抓住,提哪門子高……”
而且說句不謙虛的話,他其他科目都沒底,唯獨英語,還成。
付完款,盛遇把手機塞回口袋,一擡頭,發現路嶼舟目不轉睛盯着自己。
“還有事?”
路嶼舟被這一嗓子喊回了神,目光漸漸移到他毫無血色的嘴唇上。
猝不及防地,路嶼舟蓦然伸手,探了一下盛遇的額溫。
“體溫有點低。”很短暫的觸碰,盛遇甚至沒反應過來,就見路嶼舟收回手,插兜站着,單手摁掉了雨傘按鍵,怼着一旁的牆收回了傘骨,“去棋牌室坐會兒吧,我給你泡杯感冒靈。”
“?”盛遇幻視自己被打火機燎了一口,溫度高得有點詭異,“你不是要去上課嗎?”
“沒說要去。”
盛遇歪頭看着他身後,“那你背個包幹嘛?”
“負重散步。”
“……”
盛遇第一次覺得自己胡說八道的功底弱了點。
路嶼舟不是很喜歡‘解釋’這個環節,說完就撇過來臉去,把雨傘抓在掌心,低垂的睫毛沾着雨霧的濕潤,讓他那雙毫無情緒的黑眼珠子看起來比平時柔和。
“豆角肉沫還是青椒肉絲?”
“……”
盛遇短暫地遲疑了一秒。
“都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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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于對同齡人廚藝的不信任,在進棋牌館前,盛遇其實做好了吃泡面的準備。
但出人意料的,路嶼舟口中的‘豆角豆沫’和‘青椒肉絲’,竟然不是泡面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