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雪時在醒酒茶中添了足量令人昏睡的藥,就算大羅金仙來了,也得睡個三五日才能醒。
此前聽裁月說,崔寂每日隻容許自己睡一個時辰,可近來為了陪她,夜間醒了也是默默守在一旁,怕攪了她的好夢。
醫典有雲,不眠者衰,衰極則死。
她不能眼睜睜看着崔寂衰竭而亡,但願此藥能予他好夢,讓他歇息幾日,養養精神。
夜間有弟子輪值巡守,為了行事方便,崔雪時穿上黑袍,以幻術僞出崔寂的樣貌和聲音,再加上宗主令牌,一路可謂暢通無阻。
後山暗室,千級石階蜿蜒而下,最深處即為伏羲結界所在。
她乍入結界範圍,靈器“織影”便有所感應,她取下令牌,置入靈器卡口處,靈器便偃旗息鼓,沒了動靜。
可方才的動靜還是傳到了“牧羊人”耳中,他走過來,抱拳行禮:“風純見過尊上。”
風純……?
崔雪時靈力高于他,她盯住他的臉稍加分辨,便認出眼前“男子”正是與她一同上山的齊霜。
原來崔寂所說,齊霜上山後也在替他辦事,就是讓她在此處看守結界。
“起來吧。”崔雪時想,風純既然未識破自己,不如繼續演下去,“我來查看結界,你前面帶路。”
風純應了一聲,取下腰間斬緣鞭,揚手一揮,洞中的燈燭便全都亮了,一如漫天星河般光華璀璨。
崔雪時擡眼,洞邸石壁上鱗次栉比、錯落有序地排布着成百上千個洞窟,每一窟中都有個沉睡的“人靈”。
人靈呼吸起伏之間,靈力流轉,想必他們已作好了準備,将靈力支援給崔寂,崔寂吸納後,再數百倍、數千倍的反哺給破損的結界。
“明日才是例行修補結界的日子,”風純不解問,“尊上怎麼提前一日過來了?”
崔雪時心道,上回她與崔寂一同修補結界,純屬誤打誤撞,窟中人靈究竟如何馭使,她的神農遺脈能發揮多大作用,她全然不知,若等到明日再來,恐怕什麼也來不及準備。
她沒有回答,而是改問:“風純,我記得與你講過,這些人靈究竟作何之用。”
風純以為尊上有意考校,遂答道:“尊上初次修補結界時,發覺結界破損程度遠超所想,絕非一人獻身為‘明燭’便可高枕無憂。尊上苦苦求索,終于在昌月尊上留下的古籍中找到一上古陣法,名為‘移星大陣’,即以九百九十九位修士結成大陣,再以大陣之力打通六界屏障,搜尋散落神力,方可維持結界不破。”
崔雪時凝起眉目,望向結界深處,那陣眼中沸騰的魔氣與神力,一如曾經的魔族與神族,互相厮殺了數萬年仍不肯休止。
可她沒有空閑再去西殿調閱卷宗,便繼續以考校的名義,詢問風純更多細節。
原來古籍中提到的九百九十九位修士,指的是能自行修出靈根靈脈的修行者,抑或靈力高強、修為精深的天界仙族。
然而,這九百九十九人需有自舍獻身之念,甘願放下種種,自請入陣。
洞中經年清苦,且不知何年何月才能修補完成,是以誰也不肯一頭熱地紮進來,耗費無窮光陰,去做一件未必有結果之事。
但此事無論是否有結果,崔寂都笃定要做,否則他雖然代替了李特,卻也隻會成為第二個李特,甚至結界越往後就越難修補,若在他手中徹底損毀,他崔寂會成為放出魔族,緻使六界蒙難的千古罪人。
“他們的生平,你可還記得?”崔雪時的視線,一一滑過窟中面容各異的男女老幼,他們平凡的面容背後,是一段段平凡的人生。
“他們入窟時,皆有登記造冊,我時時翻閱,不敢遺忘。”風純托起手掌,幻出一面鏡子,“而且,還有這個。”
崔雪時一看,果然是捕夢境。
透過人靈之夢,她大抵能知曉,崔寂是如何找來的這九百九十九個人。
宗門重建,廣收弟子,收留孤兒,贍養寡老,招募死士,擇選侍妾……如此種種,不一而足。
隻是這些人大多沒有修行天賦,崔寂也不可能與之訂立血契,所以他們并不是真正意義上的“人靈”。
禦靈服從于禦主,乃天經地義之事,可他們并非“人靈”,若想要他們服從,崔寂就隻能用其他辦法,譬如讓風純執鞭,督促他們好好修煉。
也難怪外面傳得沸沸揚揚,說無邪尊上“吃人”,這些人被投入幽府洞邸,誰也不知去向,不就像憑空消失了一般嗎?
“風純,你如何想?讓他們在此修補結界,究竟是好事還是壞事?”
“尊上為修補結界殚精竭慮,他們隻需于睡夢中靜心修煉,便可萬事不愁。倘若這也算作壞事,世間好與壞的說法便該改一改了。”
“但他們被困在此處,無法與家人團聚,此舉本就違背了他們的意願。”
“尊上,您見多識廣,可有見過誰,一生遵從内心意願而活?即便是您,也并非自願在此修補結界。”
崔寂并非自願嗎?
猶記得昨日,他信誓旦旦發下誓言,說隻要他還活着,就絕不讓魔族再有可乘之機。
他是為了自己,才把“不願”也變成了“甘願”。
“我是否自願,隻關乎我一人,而他們……卻是在陪我受過。”崔雪時了解崔寂,他囚困“人靈”之時,應也是這般想法。
“請尊上不要如此想。”風純祭出捕夢鏡,緩緩渡入靈力,借着靈流湧動的光華,照亮洞邸中不起眼的一窟,“尊上您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