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生在西苑沒有跟來,若是遇見危險,她隻能靠自己了。
拎着燈籠的人主動将燈籠拎到了頭邊,照亮了朝雲最為熟悉的臉龐。
“朝雲,别來無恙。”蘇轼輕聲道。
望着鬓邊生白,蓄起了長須的蘇轼,朝雲一時恍惚此刻終于清晰意識到了二人的年齡差。
她方到及笄之齡,而對方已然到了耳順之年;她還未定親及笄,對方已然到了當祖父之時。
朝雲喉頭一緊,垂眸欠身行禮,“朝雲,見過郎君。”
瞧着眼前脊背筆直的朝雲,蘇轼擡手道:“你已是自由人,無需再向我行禮。”
“嗯。”朝雲站直了身子,視線卻總在對面人形之外飄蕩。
萬幸此處除了那隻被放在腳邊的燈籠,再無别的光源,朝雲的小動作也無人能察覺。
若說離開密州時的朝雲是一把剛開刃的刀,眼下的她經過一年的淬煉俨然變成了可削鐵如泥的名刀。
光是站在那兒,便讓人不敢小觑。
兩人相對而立沉默無言,半晌之後蘇轼才鼓起勇氣開口道:“你……你們在外面可還安好?”
“小公子已經入了學堂。功課優秀,經常能得到夫子的誇贊。”朝雲不假思索,開口直接将他想問的答案局限在了蘇迨身上。
沒有得到想要的答案,蘇轼隻得再次開口,直白問道:“那迨哥兒他娘呢?”
“不知蘇郎君想聽關于我家娘子哪兒方面的消息?”
身為王家人,朝雲此刻有了足夠的底氣。她目光灼灼盯着對面之人,緩緩問道:“身體情況,事業财運,還是、感情糾葛?”
一字一頓,似是在嚴刑拷問,在逼迫蘇轼看清自己的内心究竟想要什麼。
蘇轼深吸口氣,“全……感,我隻想知道她離開我之後,真地活得逍遙又自在嗎?”
“蘇郎君既如此擔心我家娘子,寫了那麼多封信送往杭州,何不自己親自在信中詢問一二?”
提及此,朝雲蓦然想到了什麼,“對了,我家娘子說思兒心切不丢人,郎君若是想給小公子寄好詩好詞供其學習,可單獨将詩集整理成冊,不必每次都夾帶私貨般塞一兩張,瞧着小氣得很。”
話音未落,蘇轼的嘴唇便已開始蠕動,似是做好了随時反駁的準備。然待他說話時,話到嘴邊卻轉了個彎,“……好,我知道了。”
“所以,閏之她過得還好?”蘇轼執着問道。
朝雲靈感迸發,惡劣地用着他的原話,報複般回道:“好極了。逍遙又自在,快活似神仙。”
若是此刻有光,蘇轼定能瞧見朝雲眼裡的捉弄之意。
“那就好。”得到滿意的答案,蘇轼内心卻湧上一陣陣失落。
原來她在自己身邊,真地活得那麼痛苦。
蘇轼陷入愧疚不再發問,朝雲對其也沒什麼想問的,隻因她對他的近況早已了如指掌。
就算是在陽羨,走在街上也時不時能聽到文人墨客在談論他的近況和詩作。再加上他親自寄來的信,朝雲或多或少被動地知曉着他的生活。
二人又陷入了詭異的沉默,好在還有磅礴大雨做背景,尴尬的氛圍僅局限在二人各自心中。
院中的雨愈來愈大,飛濺而起的雨水不僅浸濕了台階,甚至愈來愈大膽還往廊檐下二人身上竄。
朝雲踢了踢濕漉漉的裙擺,不耐煩道:“郎君,還有什麼想問的嗎?若是沒有,我就先回去了。”
她這段時間多與任媽媽在一起,可不能生病了。不然把病氣傳給她,可如何是好。
蘇轼似是在權衡利弊,最終還是問出了口:“朝雲,那你還好嗎?”
“蘇郎君,你現在有何身份問我這個問題?”朝雲冷笑一聲,蓦然感覺曾經在密州公衙的自己像個笑話。
她就站在他面前,他卻最後才舍得帶自己一句。
蘇轼思索片刻,道:“朋友,亦或是長輩。”
黑暗中,蘇轼瞧不見對面之人的神情,卻敏銳察覺到對面之人的氣息變弱了。
須臾之後,隻聽見朝雲悶悶道:“很好,比我以往的每一天都要好。”
蘇轼正想說什麼,院外的靈素蓦然出聲喊道:“郎君,不好了!堤壩被沖垮了,洪水直沖徐州城來了!”
“你快回去罷,小心莫着涼。”蘇轼留下一句話,撐着傘急匆匆消失在了院門的方向。
望着曾經魂牽夢萦之人離開的背影,朝雲再也支撐不下去,失去主心骨般蓦然跌坐在地,嗚咽哭出了聲。
徐州的磅礴大雨,淹沒了徐州城,也淹沒了初來乍到的朝雲。
原來不是所有的賜名之恩,皆需男女之情來報。過往種種,終歸隻是她自己的一廂情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