祟瓊半身處于陰暗處,高高在上地撇眼道:“憑什麼我要救她?況且說,混道混也有小半輩子,你難道沒學過身為一個階下囚該如何求人?”
江朝的目光飛速地流盼,而另一頭則向她投來性質惡劣的希冀。夾在二人間的是籌碼互搏,權重隻為傾向掌握決定性條件的一方。
江朝壓低嗓音道:“你說過隻要我棄身鑄劍就放了央央,還做不做數?”
祟瓊挺直脊背,從陰暗裡走了出來。他淡淡垂視半弓腿的江朝,開口道:“跪下。”
命令強硬不容置否,嚴肅的川子眉居高而下傾斜出小人得逞的滑稽感。
他道:“經年苦修教會我修行向來非一日之功,是故,我亦常常自省要放下急躁,快則出誤。孽障,我有上百年足以與你慢慢耗,看看我的耐心消磨得更快,還是你的好友化成骨水更快。”
祟瓊已然對央央宣判了死刑,十三四歲的江朝尚無法共情那些口口聲聲說着甯為玉碎不為瓦全,卻到最後臨陣倒戈的骨氣之輩,不過十八歲的江朝切身體悟到性命是一座壓垮人最後一絲體面的大山。
祟瓊轉身就走,江朝深吸一口氣,喊了一聲“仙長”。
祟瓊帶着戲谑的笑容轉過視線。
江朝将下巴埋進脖子,眼淚吧嗒吧嗒地往肮髒的裙子上掉,“我願意助你鑄成天下第一神劍,唯一的條件是請你治好并放過央央。”
祟瓊反而裝成耳背老人,陰陽怪氣地反問一句:“什麼?”
江朝見祟瓊有意輕賤于她,以折辱她為樂,晶瑩的眼眶像開了閥門似的,埋頭枕在大腿上大哭道:“我願意去死!隻要你放過央央,你說什麼就是什麼行了吧!幹完這本老娘我再也不幹了!”
“哈哈哈好啊……好啊……”
祟瓊越發覺得江朝個性怪異地既讨人厭又招喜,不過最令他高興的是他抓住了青銅劍尊都沒抓住的軟肋。
央央在祟瓊的療愈下臉色日漸好轉,皮膚上奇奇怪怪的瘡疤也被新生的肌膚覆蓋,祟瓊如約兌現他的承諾,如今該輪到江朝獻祭自己的靈脈。
江朝被提至劍爐之上,祟瓊的仙法像燈籠上長棍與提繩勾在她的後衣領,令她雙腳懸浮,向四面八方炸裂出紅炎的劍爐如進水的油鍋,詭異的高溫炙烤着腳闆。
正當仙法正要放下,腳底的高溫越近越真實,江朝小腿應激地向胸膛一縮,大喊道:“啊啊啊等一下等一下……”
仿佛還沒有準備好。
祟瓊:“前一腳說沒吃飽不做餓死鬼,後一腳說腦殼疼不宜投爐,那這一陣又怎麼了?”
江朝要命地抱住對折起的小腿,道:“要不用你那個什麼什麼勾人術,我有點小小地怕燙。”
祟瓊立馬鍍上一層黑色,糾正道:“那是勾魂術。”
就這樣,祟瓊移動散發法力的指尖,把松鼠一樣抱尾的江朝置于劍爐十步的石闆上。
石柱瞬間亮起沉默無言的法咒,四根豎着擺足有五層樓高的鐵鍊變作靈巧的黑蛇向江朝爬行,鐵鎖與粗糙的石闆相互摩擦,底部磨出火星。
“蛇頭”擡頭盤上江朝的腳腕,江朝不厭其煩地大叫:“等一下再等一下!”
祟瓊:“……”
江朝:“我想死得體面一點。”
反正江朝必死無疑,滿足死者臨終訴求也不會妨礙結局走勢。再者萬一祟瓊不允引江朝中途反悔,阻礙他取血勾魂,不如把這位姑奶奶伺候得服服帖帖,讓其安安心心高高興興地投胎,這也省去不少非必要的麻煩。
“依你。”
祟瓊馴服四根鐵鍊往回拉,最終縮至石柱上一道漆黑的四方形小口中,露出舌頭狀的鎖頭。
手指一轉,指頭定于江朝的眉心。透明的空氣中突然刺去一把無形的小刀,一滴圓潤的血珠從眉心間小口引了出來。眉心那處譬如蜜蜂尾刺紮了一紮,好奇的眼睫毛向眉頭翹起,随即冰涼的血液自高處一落而下,遍布江朝鼻梁。
江朝驚恐萬狀,但“屠夫豈會因畜生的恐懼而停下屠刀”。
取血勾魂的過程莫過把人裡裡外外分割的過程,骨肉對魂靈,物質對虛無,它要把彌留塵世的肉身抛去,把至高無上混沌之靈取為己用。
江朝全身上下都在被神奇的仙法剖析,像素人的手掌似的在身體裡探索,面對無知油然而生出畏懼、恐慌、焦慮……種種消極的情緒從頭頂蔓延至四肢,緻使她四肢發抖,腿腳抽筋,腦袋宛若浸泡在冰凍的海水而無法思考。
再之後,一粒小小螢火在強硬撕扯下被強行抽離出身體,江朝瞳孔一震,那是她第一次親眼見識到自己的靈長什麼模樣。
相比江朝平日見到的靈,江朝的靈外圍圍繞聖潔的七彩散光,在近處陰暗幹燥的石殼上能倒影出一道拇指大的彩虹。
光是一小粒,堪比祟瓊平生所見的奇石珍寶,即便最負盛名的瑪瑙雞血石也不及它耀眼。血珠珠面破開小孔,吃下那枚螢火。
铮——一聲餘音不絕的琴音撥開江朝遲遲不決的漣漪。
頑強向來與脆弱同根,迎面而來的風語在耳邊回蕩:“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祟瓊無論如何再也牽引不出來身下的靈,他怒意上滿,五指青筋清晰暴起,比他更強勢的力量持于血珠另一斷,正把血珠往回拉。
孽畜居然反悔了!
事已至此,簽了軍令狀上了戰場豈有臨陣脫逃的道理。他冷哼一氣,五指蜷曲扭動無形的繩索往懷裡拉,與此同時江朝驚人的意識與彌天蓋地的仙法相較量。
兩頭銜接起來就是一根中間懸挂厚賞的拔繩,為了穩固,繩尾帶鈎釘子釘入眉心。
江朝哐哐撞牆心都有了,疼死她了。
央央不知如何破除鐵籠跑出來,江朝看到時她臉部的皮膚大半部分變為爛泥。
她對上江朝明亮不肯扭轉的視線,意識臉部慘狀無法見人,半袖捂臉大喊道:“遭了仙長!地底瘴氣的濃度遠超尋常,一炷香内它就要吃掉我們,吃掉這地下的所有人。”
吃掉?江朝呼吸一滞,僅僅用半秒就領悟到央央的言外之意。即便是祟瓊也無法抵擋的瘴氣,從數丈深地下誕生出的天災就要來了。
央央催促道:“今日不成,明日再從長計議,反正無極淵是待不了了。”
飽受折磨後不說如何痛罵祟瓊種種惡行,反而陣心一轉向執刀者獻策。她再也看不到央央懲惡揚善的骨氣,同流合污,蓄謀已久取而代之。
悔恨一霎時奪眶而出,眼角吐出的淚與鼻梁上血混合成更腥鹹的液,江朝抽泣地說:“央央,我恨死你了。”
她閉上眼,把所有痛苦含進眼眶,耳邊傳來祟瓊嘲諷:“終于認命了嗎?”
江朝不答,斑駁透亮的水澤與血光與此女合二為一。
她睜開菩薩般的淚眼,仿若心有玉瓶綠柳垂眸憫人,衷心祈願道:“閻羅現世,請陰曹厲鬼加諸吾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