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畢,江歲安的手指探進江朝耳邊,從前至後将半幹半濕的長發挽到手心裡,攤開帕子包裹發尖,一點點一縷縷擦幹,直到那一團被水浸濕,江歲安又換處幹的擦。
江朝自己的活兒被旁人幹完了,單坐着也不曉得做些什麼,隻能看着暗格裡的紅裡透黃的柴火幹眨着眼,時間消磨一點是一點。
江朝後面的頭發變幹後就開始毛毛躁躁地炸起毛來,江歲安打算等發尾徹底脫水後好生給她梳理稱頭。火光太熱,照得他眼皮有點燙,反而江朝沒事人般雙手懷抱膝彎,趴在膝蓋上,悠哉悠哉沐浴着火光。
江歲安想提醒,餘光一撇處幾絲濕漉漉的長發不知什麼時候被遺漏了,像壁虎一樣粘在江朝側頸,纖長的三指習以為常地朝那裡伸去,可沒想到指腹剛一點到,江朝以閃電的速度縮緊脖子,簡直是另類的“縮頭烏龜”。
不過,他還是看到了,沒有什麼能瞞過常年獵捕怨氣的眼。怨氣漫無約束又善于躲藏,遇到厲害的化潮都能從從迎面而來的閻王貼下逃脫,而他的劍從未放過任何一處,更别說明顯得不能再明顯的勒痕。
江朝短虛起脖子,雙目躲藏地左看看又看看,就是就是不願意轉頭看自己,江歲安在頂頭說道:“阿朝,轉過來。”
江朝死也不動,這麼會有即便受傷了對着幹的人呢?
身後幽幽散發出冷氣,奇怪,屋内的火光如此暖,怎麼會冷。難道是睡覺時濕頭發把後領的衣服沾濕了?但烤了也有一炷香,江歲安也擦了一炷香,怎麼說也幹了。再者說,這不是皮膚上黏糊的濕冷,而是能讓江朝感到刺刺麻麻的冷。
頭頂的話江朝聽不出喜占七分,還是怒占七分,她接着聽江歲安問:“是你自己轉還是要讓我親自請你轉過來?”
開頭的語氣是平平淡淡的日常話,跟江歲安喊她回來吃飯是一個味。後頭的帶着鐵硬的語氣,完全不是與她商量,而是命令。已然摻雜着江朝隻要不照着做,後果自負的意味。
“我……”
江朝還沒考慮好該怎麼給他一個既能信服又能不透露自己今日差點被怨靈蠶食緻死的答複。
有人抓住她的後腳踝,按住肩膀直接把她往後半圈。
江朝:“今日恰恰碰上了一隻狡詐的,明明壓在腳底裡,可好死不活的它竟然打起了我腳闆的主意,虛咬了我一口,我馬上擡起腳,結果就讓它逃了一小命。追至小巷子,沒想到中了它們的埋伏,它與其餘怨靈聚齊在一起把我堵在一人寬的小巷子裡圍攻我。它們眼見我不好施展手腳,朝我脖子攻擊,還好師父的劍在手,沒兩下就殺得一幹二淨。”
江朝除了那年趁醉裝瘋道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這輩子就沒一口氣說完如此長的一段話,她都快變成能說善道的說書先生了。
此言她說的是真,她确實被怨靈圍攻至小巷,脖子上的擰傷也是真。
此言她說的同為假,她并沒有被狡詐的怨靈咬腳背,也壓根沒中什麼陰謀詭計,是她被幾百隻怨靈圍攻,脫手失去了護身劍。但她絕不能這麼說,照說她便不知道能否平平安安在江歲安怒氣下的活到明日。畢竟她未曾見過他真正發怒的樣子。
火光把傷痕映地極其清晰,巴掌寬的紅痕像蟒紋一樣從一側繞至另一側盡頭,紅的黃的交相呼應,被損傷的皮膚周邊遍布如蚯蚓一樣細小蜿蜒的血絲。
江歲安的指腹離它一寸,不敢碰,他一碰自己便忍不住……況且現在江朝還會疼吧,江朝回來就倒頭就睡,也不知道擦過藥沒有。
“擦藥了嗎?”
“本來想洗了澡擦的。”
好,是還沒擦。
他低垂下眼,“現在感覺怎麼樣?”
“早沒感覺啦!”江朝随便扭了扭脖子,好似她從未受過傷,還是健全無瑕的模樣。
她坐直起來,眼眸邊突然拾起鄭重其事的意味,飄過一絲凜凜生寒的帝王将相之氣,生殺予奪皆攥入其掌。
她食指一轉,道:“你猜今日遭殃了多少倒黴蛋?”
江朝驕傲地挑起眉,一副江歲安猜也猜不到的模樣。
一天二三十多也算夠本了,五六十隻算是化潮裡的翹楚,江歲安觀察江朝自信十足的氣場,桃花眼閃過機靈的火光,他往高了猜去:“五十。”
江朝搖了搖食指。
“七十。”
還是搖了搖。
“八十五……”
此時他的嗓音開始微微顫抖起來,忐忑不安。
“九十……”
聲音半壓下進谷底。
江朝栗子眼忽的張得圓圓的,食指沖天一豎,她沉聲道:“這個數。”
一……不對,隻多不少。
江朝未把顯擺的勁兒過足,肩胛骨就被江歲安死死掐住,她能感覺到江歲安在害怕,不到片刻獨自松開,她的白襖子都留着短短指甲印。
“江朝,你知道昨夜才死過人麼。”
他說得很低沉,平常隻大她兩歲有餘,他待江朝也像待同齡人一樣,從來不會對她說顯得他看起來高高在上的大道理。可為何現在他竟搬出幾百年拿不出來手的師兄姿态來壓她?
“是一個與你同齡的化潮,眼睛和你一樣大,也愛穿紅裙子,名叫阿燕。”
說着說着,他揭開水壺的鐵蓋子,往茶杯裡參了杯熱水。
江朝如實回應道:“知道啊,回來時聽到腐螢讨論了。”
江歲安回轉在身旁坐下,把熱水遞給她,長睫淺淺壓下,露出下半的眼眸,眼神陰暗看不到低。江朝伸手去接過杯子另一半側,但往自己收力卻撼動不了一點,溫熱的茶水杯就這樣被二人斟酌着懸在半空。
“你有一份既可賺錢又能引以為傲本事,是母親所期待的,也是我所期待的。”
江朝似謙虛地吐了吐舌頭。
“可你知道嗎?我曾自私想過去找楊雄,把你的名字自此從那本化潮的花名冊上劃去。”
江歲安側眼看了她一眼,絲毫為這種卑劣心思感到可恥,而是計謀未逞的後悔。
江朝擰起眉頭,啪一掌拍在地上,“怎麼?嫉妒我?害怕遲早有一天我會搶了你的功績?”
江歲安撿起鐵杵翻了翻将滅的火柴,繁星狀的火星灑灑如雨,火焰聽話般重新燃燒,他的臉龐罩着明亮的火光,道:“你早就超過我了,就算不是現在,也會在将來的某一天,比如像今日的春雨天,江朝的名字會位列于千萬人前。”
“那你還會這麼做?”
“會。”江歲安堅定地與江朝對視,“恨不得思慮及你沒趁早做。”
直接搗碎江朝日日夜夜寤寐思服,這算哪門子思慮。
江朝卷起雙膝,埋頭道:“憑什麼?”
“是啊,憑什麼?”江歲安自己也在反問憑什麼,“我有什麼資格去剝奪一個人向善向好的機會,左右不過我隻是一個不被考慮其中的身外人。”
江朝揚起脾氣,“江歲安,你想說什麼?是什麼身外人,什麼什麼資格,有話不能直說啊!”
“江朝。”
江歲安的嗓音前所未有地沉,沉得好像字字句句拽着一根鎖鍊。
江歲安把茶水遞進江朝手裡,細細地講,拙劣地藏,抵在喉嚨裡,那些見不得天光,獨自消化又泛湧的愛。
這份愛太過鋒利,割得人生疼。
他該狠狠氣江朝一通,氣她是個置生死于度外的大英雄。或許他該霸道些,這樣就能把江朝一生握于股掌,沿着他手心的紋路走,直至壽終正寝。
他說:“你可以如願成為一個頂天立地的大英雄,也可以自此成為一個普通百姓甚至碌碌無為之輩,無論你選哪個,依舊我們家的小霸王。但我從不期望你為化潮獻出一切尤其是性命,過去如此,日日亦如此。”
“如果我選第一個呢?”
江歲安笑了笑,“我會祝你前程似錦。”
“那後面那個?”
“你會一生喜樂康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