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他人痛苦而覺歡欣者,即為惡魔。
——《光明十誡》其三
如果隻是被截去雙腿,還能猜測說是野獸襲擊。但是眼前這半個人的遭遇,從每個毛孔裡都散發着施加者的惡意,到底是怎樣的深仇大恨,才會招來如此殘忍的報複?
是的,就是報複。截斷雙腿,讓他們隻能在地上匍匐爬行,終身不能直立。挖去雙眼,讓他們目不能視,像鼹鼠一樣憑借嗅覺觸覺覓食,用口鼻拱食。
把人的尊嚴踐踏在腳底,居然還不夠洩憤,最後把人固定在石頭,飽受日曬雨淋之苦,卻還要留一條命,讓人清醒地感受自己逐漸腐爛……
這個至今尚未露面的施害者,其歹毒程度讓衆人朗朗晴天卻一個寒戰,背後冷汗涔涔。
直到艾爾維拉察覺到氣氛低迷,擡手召來一陣飛雪,冰雪拂面,帶來片刻的涼意,衆人這才冷靜下來。
幾名騎士七手八腳地想要把那半個人解救下來,怎麼也解不下來。安西娅老師過去仔細察看一番,搖了搖頭:“她的身體皮肉和石頭長在一塊了,不能強行分開……”
那就是沒辦法了……
衆人心頭沉重,眼睜睜看着半個人和石頭融為一體,在這裡經受日曬雨淋,直到生命消逝嗎?
這時,遲鈍的半個人仿佛這才發覺是有人在她身旁,她看不見也動不了,徒勞地掙紮一番,仰頭發出含混的音節。
騎士遲疑發問:“她說什麼?”
安西娅老師單膝跪地,耳朵湊近她的嘴邊,捕捉每一個音節。
“她說,餓……”
“她說,有罪……”
“她說,”安西娅老師停頓了一下,繼續解讀:“求你,殺了我,解脫……”
衆人靜默。
卡米拉率先走在前面:“走吧。”
安西娅老師擡起頭,神情悲憫:“不幫幫她嗎?”
“怎麼幫?”卡米拉的聲音蒼老且冷漠:“殺了她?”
當然是殺了她,幫助她從痛苦中解脫。換位思考,換做是任何一個人陷入這樣毫無尊嚴,慘遭折磨的境遇自身又無力掙脫的話,也會想要有人終結自己的生命,同時終結痛苦吧。
“你是修女,難道不知道第六誡‘不可殺生’嗎?”卡米拉問。
安西娅老師平靜回道:“當然知道,但我也記得‘素衣簡食,不争世間一切榮光;赤心虔信,普救衆生萬般苦難’。”
兩人争執不下,安西娅将視線投向安東尼奧大主教,安東尼奧大主教挪開視線:“走吧,還有更多人等着我們去解救。”說完,率先帶隊走了。
希貝兒留了下來,擔憂地看向安西娅,悄聲問:“老師,我們該怎麼幫她?”
安西娅沉默着解下披風,動作輕柔地蓋在這半個人身上,雙手握拳抱胸,低頭為她祈禱。
希貝兒不明所以,也跟着一起做祈禱,禱文背到一半,突然聽到老師的聲音停下了。希貝兒心頭湧上一股不祥的預感。
她睜開眼,正好看見安西娅老師拔出腰間佩戴的匕首,匕首柄上鑲嵌着大顆光明石,反射出乳白色聖潔的光。而安西娅老師握着這把匕首,割開了半個人的喉嚨。
鮮血“噗嗤”噴濺出來,安西娅老師白淨的臉上也濺了幾滴,雪白的肌膚,殷紅的血滴,平時一絲不苟的安西娅老師在一瞬間迸發出遊走在善惡邊緣,一念神魔的危險美感。
“老師,你的臉……”希貝兒呆呆地說。安西娅老師偏頭看了她一眼,不帶任何感情的眼神,讓希貝兒生出了下一秒同樣要被老師割斷喉嚨的危機感。
但她信任并且依賴她的老師。
她隻是捏起衣袖為老師揩去了臉頰上的血迹,低頭看向終于解脫的半個人,問:“老師,她的……屍體怎麼處理呢?”
安西娅老師定定地看了她兩眼,突然輕笑一聲,希貝兒不明所以地望過來,一雙眼睛如小鹿般懵懂無辜。
兩人對着屍體研究一會兒,眼見一行人走遠,沒時間挖坑埋葬,隻能拉起披風蓋住她的頭。
兩人匆忙追趕了幾步,突然聽見“咔嚓”一聲脆響。回頭看時,屍體已經被凍成冰雕,又裂開千萬條細碎紋路,接着在兩人注視下,突然碎裂開,化為塵灰冰屑。
微風吹拂,卷起無數冰塵,将她來過人世間的最後痕迹吹拂幹淨。
安西娅回頭,看到不遠處的艾爾維拉收手。她朝對方點頭示意感謝,艾爾維拉卻移開視線看向遠方。
安東尼奧大主教一行人已經走遠,安西娅帶着希貝兒快步追了上去。追上隊伍時,回頭看發現艾爾維拉遠遠綴在最後,若即若離。
在其他人走遠時,艾爾維拉望着紛飛的冰塵,回憶又回到了四十二年前的那天,她第二次駐足雪松村。當她帶走布林希爾德時,村民們不敢阻攔,從門窗縫隙中窺探。
門窗縫隙,房前屋後,都是窺探者,他們躲在暗處,一雙雙眼睛視線鎖定了她們。艾爾維拉因為自身的強大而忽視了這些窺視,但布林希爾德在她懷裡蜷縮着身體,試圖躲避這些視線。
窺視者中,有一個扒着門縫的小女孩形象逐漸和半個石頭人重合。
她隐隐意識到,這是慘絕人寰的虐殺,很有可能是布林希爾德在洩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