蓋勒從不信神。
但是此刻他卻莫名的想要跟教會的懦夫一樣,跪下流着眼淚歌頌神迹。
“祖母……”他口中喃喃着這個在心裡重複過無數次的稱呼。
傳聞中的鐵血女王,坎貝爾王室的象征,自己從小的精神支柱,此時就活生生站在眼前。
“是啊,我的乖孫。”
莉莉安娜女王比預想中的還要活潑。清爽的檸檬花香四溢,下一秒蓋勒就被對方埋進懷中。
“都長這麼大了。想當初我當時離開王都的時候,彼得那臭小子還沒找到對象。”
溫雅英氣的臉龐上流露出一絲懷念,金色長卷發垂落。莉莉安娜踮着腳尖将蓋勒的臉頰揉面團一樣拉老長:“這還是我們第一次見面,我的小甜心。你怎麼跟你那榆木腦袋的父親一樣,總是拉着臉皺眉呢?來,笑一笑……”
“祖母,别這樣。”
蓋勒有些難堪地把自己從莉莉安娜手中解救出來,耳尖紅得發燙。
“母親,你該收斂自己的性格。”彼得彎起眼睛,咳嗽着,語氣有些埋怨:“坎貝爾家族的莉莉安娜女王可不應該這麼跳脫。”
“那有什麼關系。蓋勒現在也沒有即位,不是嗎?”莉莉安娜伸出手指卷曲着自己的長發,聳聳肩。女人伸手附在蓋勒腦袋上,用力揉着自己第一次相見的後代發旋:“我啊,倒希望你不被那些沉重又虛幻的東西束縛,活得更自由一些。”
“祖母?”
蓋勒心跳漏了一拍,身體比大腦反應更快地後退一步,與女人拉開距離:“您在說什麼?”
不被束縛?
“你……是誰?”
莉莉安娜女王絕不可能說出這種話。那個将國家将子民看的比什麼都重要的人,自願披上名為“坎貝爾”的枷鎖,戎馬半生從不肯輕言放棄的女人,是不可能說出“活得更自由”這句話。
“是誰?當然是莉莉安娜.坎貝爾。”
周圍的氣氛轉變不過一瞬,微涼的夜風中沾了濃重的血腥,天空突變成猩紅。面前的女人疑惑地歪歪腦袋,然後隻聽“咔吧”一聲。
“哎呀。”女人發出一聲驚呼,那個長着莉莉安娜女王面容的腦袋像是滾落的皮球一般蹦蹦跳跳從橫切的脖頸上掉落,骨碌碌滾到蓋勒腳邊。那雙空洞的眼眶正好對上蓋勒的雙眼。
“!!!”
蓋勒猛地後退一步,不可置信地低頭看着眼前的景象,身體僵硬着,不受控制地開始瑟瑟發抖。
“嘎……暴——露——了?”
粘稠黝黑的鮮血從莉莉安娜口中噴湧而出,兩行血淚順着她眼睑滑落在地上。
“暴露了,暴露了。”
像是被人掐住喉嚨,她發出尖利駭人,不似活物的聲音,一遍一遍重複着:“暴露了暴露了暴露了……”
“這是怎麼回事?父親?”蓋勒蓦地回神,轉身向身後彼得看去。霎那間被眼前人的模樣駭得倒退一步。
“不,不……這是?”
常年不見陽光的慘敗皮膚像是泡在水中數日般腐爛發皺,濃重的皮肉腐爛氣息撲面而來。彼得坐在破敗的床上,屍身融化幾乎要與床單融為一體。
“咳咳……喀……啊……蓋……勒……”眼球如同融化的蠟一般從眼眶滑落,彼得張大嘴,黑洞洞的喉管發出令人牙酸的異響。他伸出手,絕望地爬向蓋勒所在。掙紮間指甲與皮肉分離,食指隻剩下森森白骨。
蓋勒覺着胃裡翻江倒海般翻騰,他捂住嘴巴,踉跄着來到門口邊,忍不住“哇”一聲吐出來。
“惡魔!!!”
蓋勒憤怒地一拳錘在門框上,隻聽得“咔嚓”一聲碎裂響,嫣紅血流順着手腕蜿蜒而下:“你竟敢!”
“哈哈哈,為什麼生氣?我隻是好心告訴你事實而已。”惡魔的聲音似乎從腦袋深處傳來,蓋勒隻覺眼前天旋地轉,腿一軟跪倒在地。
“隻不過是順着你的心意稍稍窺探一下罷了,倒是沒想到還能發現意外驚喜。”
“怎麼樣?對我送你的這份禮物,還滿意嗎?”
皮肉化作污泥從枯骨滑落,記憶裡最為高尚的兩個人衣衫褴褛,不似人形,地獄中最為髒污的惡鬼一般,掙紮着,嘶吼着,向自己一點點爬來。
“滾開!”蓋勒咬緊牙關,雙目赤紅,一把拎起身旁的花瓶,重重摔向那兩具滿身腐臭味的東西:“混蛋!你們這些畜生!”
“砰!”花瓶砸在地上,發出一聲巨響,摔得粉碎。
那兩個最注重體面的長輩,擁有高尚靈魂的人,竟被如此侮辱。
蓋勒怒氣攻心,全身不受控制地瑟瑟發抖着。在那瞬間,他竟然可恥地發現心中萌生了一絲退意。
跑!
跑得遠遠的,不要回頭。
身體本能地行動起來。
蓋勒埋下腦袋,踉跄着往前跑着。他的視線十分模糊,忍耐着胃裡翻湧的嘔吐感,耳朵裡發出嗡鳴。
“是啊,就是這樣!這就是你想要做的不是嗎?”惡魔的聲音驟然變得興奮:“逃走吧,這是你最好的選擇。”
“從一開始你就應該這麼做不是嗎?”
“住口!啊啊啊啊!!!!”腳下被不知名的柔軟東西絆了一跤,蓋勒狠狠摔在地上。他氣急敗壞地重重捶打在地面,怒吼着:“住口!你這惡魔!”
然而手心裡柔軟滑膩仿佛血肉的觸感卻令他全身一個激靈,不可置信地緩緩低頭。
這裡不是自己熟悉的王宮。
而是另一個令人厭惡的,全身漆黑的,像是怪物胃裡一樣蠕動擠壓的空間。
“你的靈魂,看起來真難吃。”
黑發血眸的少年輕飄飄浮現在半空,撐着下巴,悠悠然地舔舔自己嘴唇:“滿是自欺欺人的虛僞臭味。”
“真不明白我那笨魔女究竟為什麼這麼喜歡你。”
“嗯!”蓋勒眼中閃過一絲恨意,他的手緊緊攥成拳,卯足了勁兒用力朝惡魔揮去。然而下一秒,他的拳頭竟然被生生攔在半空,一分一毫都無法挪動。
惡魔忽然露出一個充滿惡意的嘲笑。
“我看到你的記憶了,人類。”少年彎起嘴角,血色眼眸中映照着蓋勒無措的面容:“那個叫什麼……國王?哧——”
“快要死了。你比誰都清楚不是嗎?”
“你來維茲目的是什麼?還記得嗎?”
目的?
“唔!”大腦深處傳來令人難以忍受的巨疼,蓋勒瑟縮着發出痛苦的低吼。他緩緩蹲下身,雙手用力抱住自己的腦袋。惡魔的話仿佛充斥着魔力,将自己不願面對的畫面硬生生從記憶角落裡勾起,狠狠甩到自己臉上。
充斥着藥味與消毒水的房間,病床上的人身體散發着生命終結的腐臭味。枯瘦慘白的手臂費盡力氣死死攥着蓋勒的衣角。死亡總是公平,無論對象是路邊衣衫褴褛的乞丐還是卧榻上苟延殘喘的國王。瀕死的幻覺讓彼得眼睛睜得老大,眼球暴突。他好像在白日裡沉浸在永無休止的夢境中,口中一遍一遍呢喃,臉上挂着虛幻的微笑:“母親……我親愛的莉莉安娜女王。”淚水順着久經病痛折磨的眼角紋理滑落淹沒在幹枯頭發間,中年國王好像回到了母親還在時的宮殿裡:“我終于……能再見你……”
父親在最後的時光裡,依舊執着着那虛幻飄渺的幻影,卻對站在自己床邊的親生兒子手心緊攥,已經被掐出了嫣紅的血迹都渾然不知。
是這樣啊,自己為什麼要來這裡?
——“莉莉安娜女王最後被目擊的位置是這裡,克裡斯維小鎮,與大名鼎鼎的魔女小鎮維茲毗鄰,西面靠海,信息十分閉塞,被教會過激守舊一脈統治,目前派過去的眼線全部下落不明。”
——“距離現在已經有三十年,目測女王陛下已被卷入當年克裡斯維魔女狩獵慘案…………殿下,您真的要去嗎?”
——“這裡!維茲與克裡斯維之間的格雷公墓,我是在這裡醒來的。啧……這麼巧?真是嚣張啊,明晃晃的将挑釁甩到臉上。殿下,這次您不能去,請交給我。”
——“等等,殿下?你要去哪?這是陷阱!請不要…………”
“懦弱的國王将她視為支撐自己的支柱,甚至連自己的後代都受此影響。啧啧……”惡魔饒有興趣地搖搖頭,繞着跪倒在地的蓋勒轉了一個圈:“簡直就如同詛咒一般。”
“她不是詛咒!”像是被戳到痛處,蓋勒猛地擡起頭,如同瀕死的野狼,對惡魔少年露出森森獠牙:“她是最偉大的女性,是這個國家的象征。你這種肮髒的雜碎怎麼配提到她?”
“終于露出本性了?”惡魔像是找到了一個好玩的玩具一般,眼眸突然亮了亮:“有意思。”
“莉莉安娜.坎貝爾。”柔軟似玫瑰花瓣的嘴唇輕輕念出這個名字,明明是溫柔漫不經心的語氣,卻令蓋勒好似兜頭一盆冷水,冰冷噬骨的惡意從骨縫裡蜿蜒而出。
“啪!”惡魔打了個響指。
漆黑的空間裡,蓋勒眼前出現了一道紋有複雜花紋的木門,是這裡唯一擁有溫暖光亮的東西。
“真是一位偉大又迷人的女性。”惡魔惋惜地搖頭歎氣:“可惜哦。”
“你在說什麼?!”不祥的預感漸漸逼近,蓋勒看着眼前的木門,警惕地後退,不肯上前。
然而刹那間他隻感覺背後一股巨大的推力。
“吱呀——”木門在眼前被打開,蓋勒被毫不留情的丢入其中。
“就算是我也能看出,她有着極其美味純淨的靈魂。”惡魔舔舔嘴角,不知是有意無意露出一絲垂涎。
門内空間,是如同天堂般溫暖的夕陽,開滿白色花瓣的檸檬樹下——一如蓋勒的夢中。身着飒爽軍裝,擁有鋒利美貌的柔媚女人撫弄着一頭柔順的金發,與他如出一轍的祖母綠一般的眼眸在陽光下熠熠生輝。一颦一笑間勝似人間美景無數。
“高潔,優雅,親和,果決,勇敢……如同天使一般的莉莉安娜女王。”
女人注意到蓋勒,眼中閃過一絲驚訝,随即對他露出一個爽朗的笑。
“極具有生命力的軀殼,完美的容貌,為所有人傾倒。”
明明知道眼前景象是可惡的惡魔所創造幻覺,蓋勒還是按耐不住心中翻天覆地的情感。隐隐有熱燙的液體自眼角浮現,模糊了自己的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