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石也不避他的目光,靜靜凝視片刻,不置可否。
“王爺仁心,老城佩服。但邊地粗鄙,或許難以令王爺施展才華。”
旭昉微微一笑,搖頭道。
“将軍謬贊了。或許将軍也聽聞過孤舊年在京中曾試過不少民生營造之策,譬如眼前這玻璃,本意是為了供尋常百姓也能使用遮風避寒,亦可保證家中光線充裕。不過如今多用在官宦門庭,倒與孤初衷有違。”
旭昉略作停頓,聲音又溫和了許多。
“封地諸事,孤不急于求成,也不求一日之功,更不求大興土木、耗費民力。孤年尚幼,将軍掌兵多年,邊地安穩多仰賴将軍勇猛,兵事一道,孤不多插手。如今,隻望能循序漸進地梳理各坊事務,譬如舊年邊地流民繁多,未及登記便已四散,緻使冊目紊亂;孤此次便想先立‘戶籍制’,明确各村、坊籍貫人數,以便民生安定,赈濟有序,賦稅公平,不再讓百姓無籍漂流。”
蒙石初聞此語神情平淡,并未動容,隻淡淡颔首,似聽非聽,目中猶帶幾分試探與疑慮。
旭昉亦不焦急,語調沉靜如初,繼續道。
“此外,孤在京中曾與工部合力試造改良水車和翻車,以便農家耕作省力增産,亦有意推廣至邊地丘隴之地;臨城疫時種痘之事你應也有所知,防控疫疾擴散;紅薯、棉花推廣等民生項目,我自不必多說……”
旭昉抿了一口酒,微頓後笑言:
“倉儲一事,将軍若不嫌煩,孤也願略陳淺見。昔年在京,孤曾托問民園遣人入數郡,細查府糧與常平倉存耗,亦廣納百姓陳言。其時拟與禦史台共議,設交叉巡督之制,以防積谷腐壞、倉吏中飽。”
他說到此處,語氣一緩,目光落向杯中酒。他已細細查過這名老将行事作風,才會拿民生項目坦誠相待,他也相信這個可以打動他。
“隻惜彼時未及推行。今至大甯,若倉儲尚有可為,孤願先行試策。成則利民,不成亦當擔責……”
蒙石初時隻是聽着,面上神色依舊平靜。但随着旭昉緩緩訴來,他卻逐漸坐直,神情間微微有了變化。
他在邊地多年,最清楚尋常農戶耕作艱難,最知曉疫病難控,更明白每次荒年赈糧入倉之後,總難免有人動氣歪心思,緻使真正到百姓手裡的往往少了大半。
蒙石臉上終于開始漸漸有了幾分凝重,甚至隐隐流露出一絲動容。
他自诩開國元勳,縱橫疆場三十載,戍守邊疆十餘年,殺敵無數,心底雖已生倦意,卻仍為手下數萬弟兄謀一個體面出路,他并非不顧百姓疾苦,隻是軍務繁雜,難免有所疏漏,偏又無人能夠真正替他分憂,哪怕有,又缺勢力缺實力,難以進行徹底的改變。
眼前這位年輕藩王,病弱瘦削,卻未曾半句提及兵權,言語之間亦是無半點交鋒之意,所言所慮竟皆是在民生疾苦之上。這些舉措,無一不切中邊地多年難解之弊。
蒙石隻覺胸口微沉,眸色漸漸柔和了幾分,仿佛通過他看到了多年前與元帝并肩打天下之時,那時的他們,揮斥方遒,少年意氣,所思所想,也很簡單直白,就想着給老百姓争口飽飯吃。那會兒他們窮得叮當響,可一提起“讓大家夥兒有飯吃”,誰也沒打過退堂鼓。時光荏苒,初心已被太多太多的東西掩蓋,但最純粹的東西卻還是藏在心底。
歲月太久,江山終定。元帝高居九重,而他仍披甲未卸,守着這最後一線邊疆。朝局風變,舊人散落,他久未再見這樣的語氣、這樣的神情——
像是,這些話,他們年輕時也曾說過。這樣的光,他們年輕時,也曾有過。
他聲音多了一絲誠意和鄭重。
“王爺所慮,确非虛言,若果真實施得當,必能使邊地百姓受益無窮。”
旭昉眸中笑意溫和淡然,再次真誠道。
“孤來此地,并非為了奪權弄兵,将軍駐守此地多年,孤深知邊境之穩與将軍之功密不可分,更無心與将軍為難,孤所圖唯有與将軍一道,報境安民,令我大興百姓不再受兵災流離之苦。”
旭昉此言落下,廳中安靜片刻,蒙石久久未言,竟低頭沉吟起來。
片刻後,他才重新擡頭看向旭昉,目光疑慮凝重已大多消散,終究緩緩拱手。
“王爺此心,老臣明白了。”
旭昉神情柔和,舉盞向蒙石輕輕示意,二人視線相接,終将酒飲盡。
席間燈火明滅,廳中二人心腹均無人敢言,唯有蒙石深深注視着旭昉,他雖未全然放下戒心,但心底已隐隐生出幾分信任之意。他微微垂眸,自語般歎道。
“王爺所言,若能得成,何止我蒙某,大甯衛數萬兵民,亦将銘記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