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雖派了個通判挂名,可說到底,戶籍、坊務、征丁、徭役這些事,都是節制将軍手下的文吏在理。如今殿下設府,他們雖行禮如儀,可要真把政務交出來,恐怕沒一個肯甘心。”
旭昉淡淡道:“那就先看他們舍得舍不得,再說要不要替他們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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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署雖新,府地卻舊。
旭昉移居府中當日,并未大張動靜,隻随左右長吏略行一巡。王署所占之地位于大甯衛西南隅,隔一條朱砂小街,便是蒙将軍府所在,彼此相望,牆檐幾近比肩。
規制雖按王命所建,但此地原為邊軍舊署所改,前院為接客會堂,後院設政廳、兵堂、書閣、簡室,各處客房齊列,五髒俱全。但因王府遲遲未啟,許多處所仍是空設未用,帷幔新挂,倉儲未補,仿佛人未來、權未入,便無人肯真整理。
冠玉随行時神色如常,偶爾目光掠過院角、偏廊,若有所思。
子渝随手撥開案上新擺的筆架,懶洋洋笑道:“你看這格局,兵堂通政廳,回廊四通八達,似是方便通達,實則便于窺伺……真是巧得很。”
他側頭看旭昉,眉梢微挑:“哪天你真要回京修養,雖說蒙将軍不敢住進來,恐怕也要借個由頭插手,說‘藩王未駐,府印空懸’,派人盯着守着……你回來時,倒成了客,說不定到時回來,大門鑰匙都得重配。”
旭昉道:“所以不能回。”
子渝輕笑:“說得對。”
傍晚時分,旭昉執簡獨坐後堂,重新通讀王署政務綱目。子渝與冠玉則于偏廳夜話,密商當前局勢。
子渝撚着茶蓋,眯眼低聲道,“那張延,說是中樞調派,實則怕是将軍府塞進來的人。”
冠玉沒否認,隻道:“府中這幾人,主簿穩,司印滑,坊務那位倒是看着老實——可越是老實,就越得防。”
子渝嗤笑:“你倒是比我還信不過人。”
冠玉放下茶盞,語氣淡淡:“作為王爺的左右長吏,我們可不能光拿錢不幹事。”
兩人對視一眼,心下了然。
夜更深了些,旭昉卻未歇,案上攤着數冊檔案,皆是王府初設所呈的兵籍。
他拈起一頁,指腹掠過紙角,停在“衛所營次”一欄。字迹工整,墨痕猶新,頁眉上篆着“奉王節制”四字,端正莊肅。
可他知道,這上頭寫着歸王節制的八萬人馬,實則一個都不在他的調令之下。這是父皇賜下的甲兵之數,也是如今大甯位的全部駐軍,封藩時賜兵之旨雖下得響亮,兵冊也送入了王府,但兵符、調令均由蒙石所掌,此八萬軍也多為他舊部。他不過是一個剛就藩、尚未握權的病弱之王,兵冊雖整整齊齊送至王府,實則隻是叫他“看得見,摸不得”。
能調的,實則隻有一路随行、就藩前後臨時撥補的親兵一千二百,另有八百儀仗衛将在禮成之後原路回返。
他知道,父皇賜兵8萬,并非要他立刻掌兵,而是要他坐鎮——以王節制将,以名義試實權。他忽而想起幼時那年父皇斷然廢中書,也是衆聲紛擾時的孤決一斷——那時是為朝綱,如今這一步,卻像是為他鋪下的護身符。
不讓他手中空空,也不讓他貿然入局。給名分,給空間,也留餘地。
蒙石……
大甯非無主之地,這八萬人早已有将,有節,有制。
蒙石是父皇舊将,曾随開國功臣征邊定北,執戟三十載,從未後退半步。
他雖不言笑,也不獻殷勤,卻是真正在邊上守過雪、啃過肉、斬過敵的将。這樣的人,旭昉不想動他——不該動。
他不是看不出朝中早有人對這位鎮将多有議論,也不是不明白父皇在兵權安排上多有籌算。但他不願把自己變成另一個“削權者”。
他敬父皇,但不願步其後路。他敬蒙石,也不願踩着老将功勳立威。
他合上兵冊,望向窗外,夜色如墨,燈火未息。
而在大甯城南三十餘裡的地方,一處廢舊山哨。
暑盡未寒,夜霧微涼,有人蹒跚着坐起,肩背皆纏着粗布,氣息不勻。火光照出他眉骨極深,左眼旁一道新舊交錯的傷痕,自顴骨拖至耳後。
他睜眼之時帶着本能的警覺,須臾,似有舊傷牽扯,額上冷汗涔涔。
破毯下一截傷腿裹着粗麻,布上斑駁未幹。
他怔了半晌,忽然低聲笑了一聲,喉中沙啞微哽,語氣複雜:
“……他為什麼要救我?”
門外守着的老卒沒應聲,隻将手中藥盞放到門檻邊,轉身退下。
那人垂目,望着藥盞半晌,指節收緊。過了一息,才緩慢将藥一飲而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