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南王府本就在邕州城最打眼的中央地段,周遭往來的百姓多,不過片刻,就聚集起了層層疊疊的人潮,都驚恐萬分地看着王府門前立着的一根人頭樁。
這人頭樁和往常出現的不同,是個連臉皮都被剮了的頭,血淋淋的,駭人至極。
劉氏癱坐在那根人頭樁前,也管不得嘴裡少了兩顆門牙,哭得呼天搶地。宋汶夕在劉氏身旁無力地安撫,又不敢細看那人頭樁,隻能一邊流淚一邊擡袖擋住自己的視線。
不多時,宋含章就從王府裡理着衣帶走出來了,身後還跟了個陌生女子。兩人剛走到門外,那陌生女子就從邊上離開。劉氏的眼睛裡都泛着血紅色,恨恨地目視着那女子走遠,旋即又收回視線,呆滞地看着宋含章。
宋含章往人頭樁前一站,見那熟悉的發飾和發髻,也是心頭巨震,握緊拳頭的瞬間就紅了眼眶。他風流歸風流,但大房的兩個孩子都沒了,這宋威是他唯一的繼承人。他今年已是四十有餘,世道又兵荒馬亂,能不能養好下一個兒子還沒個準頭,宋威一死,那就是絕了他的後。一想到這,宋含章就惡狠狠地吐出三個字來:“白蓮教!”
劉氏回過神,撲到宋含章膝下,拉他衣袂道:“老爺,您要給威兒報仇啊!他是我們唯一的兒子啊!這白蓮教……為什麼要這樣對威兒,為什麼!您昨夜不是已經讓威兒……”
“你給老子閉嘴!”宋含章怒喝一聲。
劉氏一個激靈,反應過來自己差點當衆說漏了嘴,慌慌張張地捂上了自己的嘴巴。
宋汶夕趕緊跪下勸道:“爹,娘就是受了刺激。兄長沒了,娘是太傷心了。您不要生氣,原諒娘吧。”
宋含章沒再發作,叮囑宋汶夕把劉氏扶回府裡去,整條街道上,便就聽到劉氏邊走邊哭,凄厲的聲音不停回響,央求着宋含章給宋威報仇。等人入了府,宋含章又命府兵驅散了人群。他看着那根人頭樁,眼淚忍不住溢出來。想伸手觸碰宋威,手伸到一半,卻又停下,縮回來擦幹了眼角的水漬。他招手喚來一名府兵,沉聲道:“讓老馮點兵,老子今天要活埋了白蓮教!”
“是!”
淩風崖上,裴氏的老宅坐落于山腰。客房内,一名老大夫正愁眉苦臉給昏迷的宋流景診脈。宋樂珩和溫季禮坐在屋中央的圓桌旁,溫季禮正翻看着一本醫書,宋樂珩則把煮好的茶倒滿一杯,吹了吹,等到不那麼燙手,才放到溫季禮的旁邊去。溫季禮眼裡倒映着文字,餘光卻是不自覺地注意宋樂珩。
她好似總對他這麼細緻入微,恐他着涼,恐他燙傷,恐他聞到血腥味,恐他對她産生誤會。他分不清宋樂珩是有意還是無意,他隻知,每一次宋樂珩這些小小的動作,都能讓他心底生出漣漪來……
一次比一次深刻。
宋樂珩撐着下巴,睨了睨溫季禮的側臉,又稍微湊近,看向他書裡的内容,問道:“找到了嗎?我弟弟這病,書中有沒有治好的法子?”
溫季禮不自然地躲開一些,避過她撲在自己脖頸上的微熱呼吸,輕輕搖了搖頭:“白斑病并不常見,且通常的白斑病,并不會像督主弟弟這般,頭發和皮膚呈現完全一緻的顔色。大部分白斑病的患者膚色不均,會白一塊,黃一塊。督主的弟弟,應當不是醫理上的白斑病。”
不是白化病……
宋樂珩想了想,自己抿了一口茶:“那會是什麼緣由?才十來歲就一頭白毛,這走出去,旁人會拿異樣眼神看他的。”
溫季禮稍稍一默,把書倒扣在桌面,答道:“此事,恐怕要先理清宋家兩代人的恩恩怨怨,才好下定論了。”
宋樂珩看看溫季禮,沒有接話。她從未向溫季禮透露過宋流景出生時王府上出了什麼事,但好像這些久遠的細節竟也瞞不過他。宋樂珩都不知道他究竟是從何而知,還是說……
這厮他能開挂?
她審視溫季禮少頃,琢磨着關于宋流景兩人都知之甚少,再讨論下去,也讨論不出結果來。更何況,溫季禮太精了,她怕自個兒被系統安插到宋家的身份會露出馬腳,便準備終止這個話題。
此時,那老大夫也把完脈了,捋着胡子搖着頭,朝兩人走過來。宋樂珩立刻起身迎上,順勢道:“大夫,我弟弟如何了?”
老大夫凝重道:“他脈象虛浮不穩,緩弱無力,非無虞之兆。但……真是奇了,老朽行醫多年,實在是看不出貴公子的症結是在何處,隻知他在此之前應是受了不少非人苦楚。”
非人苦楚這四個字用得有些重。宋樂珩眼中不忍,看了看床上的宋流景,又問道:“那會危及性命嗎?”
“看不準。他這脈相,我實在是看不準。”老大夫說着就背起放在地上的藥箱:“二位恕老朽無能,還是另請高明吧。”
人匆匆離開。
宋樂珩和溫季禮對視一眼,溫季禮緩步走到床邊坐下,也替宋流景診起脈來。宋樂珩略顯焦躁地站在邊上,矮聲詢問:“怎麼樣?有那大夫說得那麼嚴重嗎?”
“他所說不假,你弟弟這些年應确實吃了不少苦頭,五髒有損,郁結嚴重。”
“那……”
“這脈相看不準也是真的。時強時弱,時急時緩。”溫季禮收回手來,眼色沉着地打量了一番昏睡中的宋流景,末了,才對宋樂珩道:“督主也不必過于憂慮,他眼下病竈并未傷及根本,好好修養,會好起來的。”
“那就好。”宋樂珩松了一口氣,視線禁不住落在宋流景的身上。
宋流景已經換上了一身幹淨的亵衣,微微敞開的領口處,還有明顯的淤青。他的身形格外削瘦,從手腕處就能看得出來隻剩了一層皮包骨頭。相比宋威那肥頭大耳的模樣,任誰都不會相信,這也是平南王的親生兒子。
宋樂珩在心裡暗暗歎了口氣,然後拉住溫季禮的袖口,示意溫季禮随她出去。兩人剛一出門,便撞上急切趕來的裴煥和裴溫。裴煥雖很少見到宋流景這個外孫,但到底是有血緣關系在,一早聽裴溫說起昨天半夜宋樂珩帶着一夥人來山莊敲門,緊趕慢趕便過來了。
宋樂珩遠遠瞧着自己外爺健步如飛,心裡頓時明了,當時在平南王府,她這外爺應是看懂了她在做戲,放下了老臉來配合她,一念至此,宋樂珩眼中都盛起笑意來,走到了裴煥跟前去。
“哎外爺,您慢點,再走快兩步,我都要以為您會輕功了。”
“是阿景在裡面?他怎麼樣了?你昨夜回來,怎麼也不知會我?”裴煥伸長腦袋想往屋子裡瞧。
宋樂珩有些好笑道:“太晚了,怕叨擾到您老人家。”瞟一眼甩着臉子的裴溫,宋樂珩果斷挽住裴煥就告狀:“再說了,舅舅差點不給我開門,他說裴氏和我早就斷絕了關系,不準我進莊子。要不是我躲在阿景房間,指不定早被舅舅轟出去了。”
裴煥咬着牙看一眼裴溫。
裴溫趕緊解釋道:“父親您别看我呀,這本來就是事實。退一步說,她救阿景回來是可以,救那些百姓回來我也沒話說,但千不該萬不該,把這、把這……”
裴溫指了指宋樂珩身後的溫季禮,羞于出口似的,氣得拂了袖子。
宋樂珩也看看溫季禮,故意噎她舅舅:“這什麼呀?不就是我奸夫嗎?舅舅很難說出口?”
溫季禮頭疼道:“督主,莫要再講玩笑話了。”
宋樂珩從善如流的對溫季禮眨眨眼,又沖裴煥道:“外爺,你快給舅舅解釋解釋,平南王府的事,隻是權宜之計罷了。成大事者,不拘小節。”
“你一個女兒家,要成什麼大事!你娘就是過去太縱容你,若否,你早就嫁作李家婦了!”
“啧,外爺,你快罵兩句舅舅呀,這眼光太短淺了。”
“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