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統、出身、地位、頭銜——這些用來概括一個人價值輕重、判斷他是否值得尊敬的重要信息,全部都可以從一個人的姓氏中窺見端倪。
長長的姓氏代表高貴的出身,象征古老的血脈和實力雄厚的家族。
在成為獵人之前,瑪利亞這個名字後面曾綴着冗長而累贅的姓氏。但由于發音過于晦澀拗口,外界的人習慣将和她姓氏相同的人統稱為“該隐赫斯特家族”。
關于該隐赫斯特的流言和這個古老家族與世隔絕的程度成正比。她們生活在大雪紛飛的遙遠北國,尖塔高聳的陰森城堡矗立在湖中心的島嶼上。和外界連接的道路,隻有一條可供兩輛馬車并駕齊驅的石頭棧橋。
關于那些傳言,瑪利亞後來也聽說了不少。有的荒謬無稽,令人啼笑皆非,有的則出人意料地準确,距離真相隻差毫厘,讓人幾乎懷疑散播傳言的人是否曾在該隐赫斯特城待過。
該隐赫斯特城很少接見外界的來客。除卻被放逐者,那些主動離棄家族、背叛自己血脈的人,數量極其稀少不說,還會被家族抹去記錄,因此就算想要追蹤也沒有文獻可考。
如果她的身份更重要一點,血統更純粹一點,當年是否能如願脫身、舍去那冗贅的姓氏……瑪利亞對這件事并沒有絕對的把握。
她出生時,是該隐赫斯特王位的第二十一順位繼承人,說近不近,說遠不遠,正好處于政治中心地帶的邊緣。
之所以加上「出生時」的修正語,是因為當她成年時,她的順位已經提到了第十七位。
這種事在該隐赫斯特的曆史中并不罕見。
平民會将其稱之為詛咒,有學識的人會說那是世代近親結婚的弊端——該隐赫斯特家族的人不是長壽得近乎詭異,就是在年紀輕輕時死于無法診斷的疾病。
當然,就算是活下來的人,在外界也享有“瘋病”的美名。
有流言說,該隐赫斯特的貴族并非人類,她們在鏡中沒有倒影,美麗的面孔下藏着茹毛飲血的醜陋怪物。
這是典型的真假摻半的流言。瑪利亞照過鏡子——該隐赫斯特城到處都是鑲金嵌銀的巨大鏡子,就算不想照鏡子也沒辦法——因此她能夠确認該隐赫斯特的貴族和普通人一樣,都能在鏡中看見自己的倒影。
比較耐人尋味的是流言的後半段。
該隐赫斯特的貴族确實喜歡飲血,對血液也有一種病态的癡迷。
血液是該隐赫斯特城文化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也正是對維持純粹血統的執着,促成了貴族近親結婚的習俗。
這份病态的執着曆史過于久遠,如今已經無法追溯源頭。統治該隐赫斯特的女王如同神祗,貴族臣仆對女王的崇敬懷着宗教信仰般的狂熱,千百年來都是如此。
在一年四季都大雪飄飛的寒冷北國,那個坐在王位上供人敬拜瞻仰的身影就是不折不扣的太陽。
少數到訪過該隐赫斯特并活着回到原本世界的幸運兒,能輕易辨認出這個家族的人:她們擁有蒼白得毫無血色的皮膚,無可挑剔的絕美容顔,和冷淡倨傲的淺色眼瞳。
不管是哪個家族,都會出現家族黑馬——和其他人格格不入的怪胎。
越是曆史悠久的古老家族,越是能驗證這句話的正确性。自從瑪利亞有記憶起,她就是該隐赫斯特家族的怪胎。
她身邊的貴族沉溺于該隐赫斯特繁榮鼎盛時期的舊夢,夜夜笙歌,縱情享樂,而她覺得宮廷生活禮儀繁重、瑣碎無趣,從每天睜眼的那一刻到閉上眼睛的那一瞬間,都像在重複千百年來早已發生過無數次的曆史。
該隐赫斯特的宮廷生活以女王為中心展開。女王不經意的一句話能決定一個人的生死,而和女王的距離遠近則奠定了一個人在宮廷的地位。
瑪利亞對争奪王位不感興趣,但如果不出席那些頻繁舉行的宴席舞會,則和被宣判死刑沒有區别。
在重要的場合露臉,在談笑風生間拉攏盟友、痛擊對手、判斷政治風向——若不想英年早逝,就得學會把這些東西當成和呼吸一樣自然的事。
言笑晏晏的貴族從來不會吐露真心。那些甜蜜的話語是淬了毒的利箭,燦爛的笑容是毒蛇的鱗片。學會隐藏自己的情緒,控制自己的面部表情,将真實的想法藏得滴水不漏,是作為貴族的基礎修養。
不能小看茶桌上的一句玩笑話,也不能輕視折扇後的一句竊竊私語。
這一切都曾讓瑪利亞感到無趣和厭倦。
被邀請參加茶會時,她會出席。城堡的大廳舉行舞會時,她會在現場——在邊緣,在角落,在所有遠離政治鬥争中心的地方。
當貴族們翻雲覆雨,縱情聲色時,有時候她就拿着一本書在壁爐旁坐着。就算有人在她面前的躺椅上糾纏呻吟,共赴極樂,她也能面不改色地将書翻到下一頁。
「瑪利亞真冷淡。」
慵懶嬌媚的嗓音,暗中審視的目光。
「不喜歡男人就算了,對女人也沒感覺嗎?」
不管從哪個方面而言,瑪利亞都是該隐赫斯特的怪胎。
她不喜鋪張浪費,不喜貴族奢靡的作風。她不喜歡沉湎于過去,不喜歡恣意放縱情欲——甚至有傳言說,她沒有那方面的需求。最直接的證據就是她從未有過床伴。
人們竊竊私語着,比起和人交往,她好像更喜歡和書打交道。那個身影常常一個人在圖書館一待就是一整天,看的還是幾百年前灰塵都積累得有幾寸厚的古籍。
多麼令人驚奇。
更重要的是——她不喜歡飲血。
血在該隐赫斯特的文化中擁有崇高的地位。血脈的純度決定了一個人的宮廷地位,血統的延續則是女王和貴族神聖的責任。
一年一度的狩獵慶典是該隐赫斯特最重要的宗教儀式。騎士們穿越風雪,帶着獵物凱旋而歸,将最新鮮的血液獻給女王,之後按照身份地位依次呈給其他貴族。
當瑪利亞坐在觀衆席時,她發現自己比起杯中的血液,總是更關注騎士割開獵物喉嚨的手法。
新鮮的血液湧出來時,周圍的貴族傳來一種迫不及待的騷動。她一動不動,神色冷淡地坐在原位,視線卻一瞬不瞬地盯着那染上猩紅色澤的銀刀。
……如果是她,她能做得更好。
這個念頭來得毫無預兆。
——如果是她,她剖開獵物的手法一定能夠更加精煉準确。
不知從何時起,這個念頭在她腦内深深紮根。
按照規矩,貴族隻需等着騎士将獵物帶回來。
出身高貴的人不應該在狩獵中弄髒自己的手。一開始,她隻是要求随行騎士狩獵的隊伍,見證他人狩獵的過程,但很快她就不再滿足于此。
——瑪利亞是該隐赫斯特的怪胎。
這句話在她帶着血淋淋的獵物滿載而歸時獲得了全新的含義。
她是用刀的天才,沉寂的血液隻有在握住刀柄時才會湧動起來。她很快就不再需要騎士随行,該隐赫斯特也再沒有人能教導她。
直到那一天,她在森林裡追蹤從未見過的野獸足迹,遇到了名為格曼的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