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時恒輕輕吞咽唾液,目光像是釘在為首那人身上。
他沒認錯的話,這是七瑭。
七瑭與他記憶中那隻愛哭的流浪貓,已然大有不同,卻偏叫他移不開眼。
燕栖棠神色倨傲清高,偏偏穿着一身與其氣質相悖的舞衣,腰間綴着銀色長鍊,長而細的腿白皙掩在長紗後,赤足腳踝系着鈴铛。
美中不足的是,他腿上那道可怖猙獰的燒疤。
就是這完全不匹配的模樣,偏生叫人生出些好奇來,那雙眼冷而媚,輕輕一瞥,便叫人心熱。
小愛激動叫起:【你這計策太有用了!情愛值上升了15點!】
它又一邊腹诽:這攻略對象是見色起意麼……漲得這麼容易……可别帶壞我們小棠啊。
燕栖棠不語,他直直看向高台之上的燕帝。
其他人畢恭畢敬地跪下行禮,偏他站着,無禮又傲慢。
燕帝垂眼看着他,他亦不懼回視。
椿貴人捏着帕子忍笑,幸災樂禍心忖:花大人瞧不上這般弄舞谄媚之人,陛下也最惡這等不知禮數自降身段之人,在百官前舞樂,燕七瑭是不想要臉了麼。
“你為何不跪。”
許是那雙眉眼,太像故人,燕帝未曾有怒,反而起了幾分興趣。
他依舊不語,隻沉默着摘下面紗,席間皆是屏氣之聲。
昨日見過燕栖棠的使節連酒也不喝了,一個勁在燕栖棠與雲祈鶴之間瞥。
什麼情況,什麼情況?怎麼美人又成舞姬了???
他們殿下到底跟什麼人勾在一起啊!
除卻雲祈鶴,他像是唯一一位遊離在外的,垂着眼,小口咀嚼着點心,毫不在意。
看清他的臉,燕帝猛然站起身,“梁……”
“不,不,”他頹然又跌坐回去,“她已經死了……”
燕帝半隻手遮着臉,有些頭疼,又像是想起了什麼似的,問他:“你與梁妃是什麼關系?”
可梁妃母家也是他親口定罪斬殺的,他如是問,又能問出什麼呢。
燕帝不得怅然,又換了句問:“你叫什麼?”
沒等燕栖棠答話,便見燕九瑜拍案而起:“怎麼是你!?”
他咬牙切齒,頗為震怒:“你——”
昨日皇後被人刺殺,宮殿裡的人無人知曉兇手身份,隻道是生得相當美貌,又似乎與他有幾分相似。
燕九瑜這才恍然:“是你殺了我母——”
“回陛下,”燕栖棠斷去燕九瑜的話頭,露出幾分怯懦可憐,“我、我叫燕七瑭……”
席間百官更是噤聲不敢語,廢太子殿下不在冷宮好好待着,怎麼會在此處,還是舞姬!?
燕九瑜更是怒不可遏:“燕七瑭!你還裝?就是你殺了我母——”
燕栖棠像是忽然被吓一跳,癱在地上,一副可憐又脆弱的模樣,泫然欲泣:“我沒有……”
皇後薨逝本就是秘辛,乍一下被燕九瑜抖出,衆人皆是嘩然。
“不是說皇後病重麼?”
“到底是怎麼一回事,莫不是假的!”
更遑論,這廢太子殿下,瞧着又弱又嬌,怎麼也不像是能舞刀弄槍之人。
燕九瑜這太子之位是如何來的,衆人皆心裡有數,隻當他是懼怕廢太子殿下複又奪去陛下寵愛,心急如焚,說錯了話。
可皇後被殺,又如何能算是“說錯了話”?
這皇後定是出了什麼事情……
燕九瑜被燕帝喝下,卻忍不住這口氣,他咬牙切齒,示意席間暗衛。
燕栖棠被旁的侍女扶起,眼角還嗔着淚,他聲音輕細:“我隻是想見父皇……陛下,一面而已。”
連“父皇”都不敢喚出聲。
這廢太子殿下在冷宮受的什麼苦,衆人皆是心知肚明,不免起了些恻隐之心。
南國使節抿了口酒,悄悄感歎:竟然是廢太子殿下……就是怎麼感覺,這廢太子殿下跟昨天他見的樣子不太像呢。
花時恒緊抿着唇,他所坐的位置,隻能瞧見燕栖棠脆弱的背影。
小愛實時播報:【又漲了5點。】
燕栖棠:【?。】
這也能漲?
不待他細思這情愛值究竟是什麼規律,忽然便聽得風聲悄然變了些。
常年修道習劍,對殺意極其敏銳。
他輕輕瞥過燕九瑜,後者的臉正隐在暗處,叫人看不清表情。
燕栖棠又低頭假裝啜泣起來,佯裝虛弱,站立不穩,往後又倒了幾步,悄無聲息地離雲祈鶴近了些。
他虛弱得看得人揪心,燕帝更是再次站起,那隻手正伸在空中,欲言又止。
雲祈鶴還在吃東西,似乎對他們的鬧劇毫不關心。
盡管主角是他。
燕栖棠心裡冷笑一下,看着不在意,情愛值卻漲得起勁。
真是瞌睡來了遞枕頭,感謝燕九瑜,他正愁怎麼卸下雲祈鶴的心防——
燕九瑜的暗衛從四周一躍而出,刀劍無眼,頃刻間席間便亂作一團。
變故叢生,那劍像是為燕栖棠而來,又不像是,這群暗衛的腦子倒是比燕九瑜好用些。
張皇逃竄的舞姬被吓得跌在地上,各位官員妃嫔也下意識往後躲去,不知是誰喊了聲:“有人刺殺皇上!”
更是惹得一片狼藉,玉盤珍羞悉數碎在地上,衆人來往踩踏而過,卻不知躲向何處。
燕栖棠在地上被碎片劃破了手,血流不止,他盈着淚,倉皇去尋雲祈鶴,隻見後者還茫然無知地端坐在原位。
眼見有一劍将要刺過來,他咬牙撐起身,往前一撲,牢牢擋在了無知質子身前,撲鼻一陣隐秘香氣,對方身形瞬間僵硬,似是無措。
下一瞬,劍便如燕九瑜所願,貫入燕栖棠之身。
燕栖棠疼得蹙眉吸氣,眼淚也止不住,頹然倒在雲祈鶴懷裡。
見了血,周遭更是亂作一團。
偏偏,他們這處像是停滞了時間。
雲祈鶴猛然瞪大了雙眼,隔着白絹,他尚且看不真切。
隻是懷裡熱意逐漸消散,燕栖棠的淚落在他的手心裡,灼得他茫然又心慌。
這次刺殺不是為他而來,他分明知道,自己又被燕栖棠“騙”了。
對方一向很會騙人。
可對方腿上的猙獰傷痕是真,如今的淚與血又是真。
他眼前失焦片刻,恍然又瞧得一清二楚,那蒙眼白絹不知何時被扯落,他的眼裡是對方虛弱慘白的臉,是如珍珠晶瑩未落的淚,是好似蝴蝶撲閃不停的長睫。
是那抹将要消散的脆弱笑意。
明明是故意在他面前受傷,為他擋劍。
明明……
“……為什麼?”雲祈鶴隻覺得自己如何也看不懂燕栖棠。
他如何也不明白對方,究竟是真心還是假意,是将他當做樂子消磨時光,還是将他當做……
燕栖棠緩出一口氣,卻吐出一口血,他眸中歉然惹人憐。
受傷的是他,安慰人的還是他。
“其實一點也不、不疼……”他咬牙吸着氣,笑得明媚,“你别、别這樣看着我……”
偏偏淚盈在眼眶,糊了視線,他看不清雲祈鶴的臉。
這次受的傷真是不妙啊……捅的地方與設想不太一樣,魂魄又不合時宜地疼起來,他裡外都疼,疼得不住想蜷縮,抖若篩糠。
“你再這樣、再這樣,看着我……我要以為,以為你的眼睛是好的了……”
他咬着牙,連勾出抹笑都費力,卻還在同雲祈鶴玩笑:
“我吐血的樣子,肯定很醜,你别看了吧……”
魂魄像是将要撕裂,燕栖棠疼得一陣一陣,眼前發黑,身上漸冷。
連周遭一點聲都聽不清了,像是隔了一層厚重的水牆,而他被困在水的下面,伸出手也無人能拉他出水面。
倏然一滴灼熱的水滴落在他臉上。
一滴,又一滴。
向來以笑臉當面具的雲祈鶴,素來不肯露怯的他,習慣隐忍埋藏情緒的他。
偏生被這可笑一幕戲,勾得落了淚。
——罷了。
是真是假又何妨。他早已心甘情願掉入豔鬼的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