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藍衣女子眯起眼睛,盯着她,半句“杜衙内真是順得好路”湧到嘴邊又咽下,隻冷硬道:“你倒是好興緻。”
說罷即拂袖而去,又進了内屋。
來客見她并不相邀,也不以為忤,如回自家般自然地走進房間,徑自施施然落座,還不忘伸手提起茶壺,徐徐給自己倒了一杯茶。
她思索着組織語言,就不自覺拈杯喝了一口茶,當即一個皺眉——茶水又冷又澀。
她低頭,幾片泛着枯黃的蜷縮的碎葉在杯中徒勞打着轉,像被踐踩過的秋蟬翅膀。
來客擱杯,再看書桌那邊,雀藍衣女子已經完全是一副“有話快說說完快走”的不善神情。
她不禁苦笑,歎息般低聲喚她,身上的秘瓷色衣裳也跟着黯淡:“雲骞……”
然而這苦笑消逝得很快,蜻蜓點水般出現又消失,帶起的漣漪大概隻有雀藍衣女子用力把臉别向一邊。
秘瓷衣女子注視着對方,很慢,卻很清晰地說:“我知道你不喜見到别人的同情與關照,可我還是來了;我知道你從來不肯聽我的勸說,可我還是來了。因為良友從來不在于你樂見或不樂見,而在于我該來或不該來……”
“夠了!”被喚做雲骞的女子終于忍無可忍。
“講這麼多,無非就是想臧否批評我一番!可笑!你那些話說來說去不過就是那一個意思!你到底想要我做什麼,去和那些蠅營狗苟屍位素餐之輩遊山遊園、曲宴行令、品茗對弈、賞金玩石?!”
她的語速越說越快,語氣也越來越激烈,說到最後仿佛再也支撐不住般霍地跌坐在圈椅上,以手支着額頭,一味地笑。
“哈,哈哈哈哈……杜蔚然,我從前是這樣告訴你的,今天我同樣說這些話——我恨她們!總有一天,我定要讓她們全部人付出代價!”
她說這段話時有強勁的陣風刮過,刮得室内的幾盞小燈都搖曳不定。小小的驿站房間内,明滅搖擺的燭光都晃在她身上,像是給所有深深淺淺明明暗暗的藍色都燎上一層焰光,衣如藍火,于是所有藍火都有如生命般扭曲着狂亂。
秘瓷衣女子,或者說杜蔚然,頓時大悲,神情裡慢慢沁出一種痛心疾首的意味。
雀藍衣女子倒也不理她是何反應,自說自話般譏笑一聲:“哈!這些佞臣賊子,這些佞臣賊子!……”
“現在這樣對我,從前那樣對我母親……”提到自己母親,她的語氣軟和了一些,卻添上一層更深的凄苦。原本她的手已經放了下去,現在複又支上額頭,隻是不再像支撐,反倒像遮捂着面龐。
“母親、我的母親……我的母親是如此經天緯地、驚才絕豔的一個人,竟然被這些小人害了一輩子!……”
杜蔚然看着友人如譏如哀的模樣,忍不住歎息,走近幾步,試着勸慰:“連節度未必覺得自己的一生是不值當的……”
雲骞,連雲骞立刻斷然應道:“是,即使被小人所害,家母依舊在不同的任職上做出了顯著的成績,但那隻是因為她自身的能力。若沒有小人打壓排擠……”就是宰執又有什麼做不得的?!
連雲骞在激蕩的情緒中保持住了基本的理智,囫囵吞下了後半截乍一聽實在狂妄的話。
但那又如何呢?她想。我确實是這樣想的,而事實也确實是這樣。
杜蔚然望着她:“……就沒有什麼辦法或說辭,能讓你心裡好受一些嗎?”
經過剛剛一遭,連雲骞的情緒明顯恢複了很多,此時冷靜下來,便又像回一開初的冰層之下流動翻湧的藍火。她緩緩答道:“她日若得報冤仇,血染浔陽江口。有冤報冤,有仇報仇,冤仇得報,自然暢快。”
得聞如此回答,杜蔚然自是無言。她凝視着友人,友人的面容漸漸與另一張相似卻更年輕的面龐重合在一起。
沉黑的棺木,慘白的靈幡,漫天飛舞的紙錢,大得讓人觸目驚心的奠字。
連鸢通身素服麻衣,臉色簡直和靈幡一樣慘白。純白的抹額系帶在空中翻飛,像兩條永遠也流不完的淚水。
她哀哀地看着她,那神情簡直肝腸寸斷。
她說,阿穗,我從此沒有母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