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曜不動聲色挪過一步,複道:“勞師父出寺相迎。”
相釋掃了一眼他腳下又滲出的血,轉身入内。
落後些許的摩诃立時擡步,路過相曜身邊時,遞出兩字耳語,方追上師父的步伐。
相曜耳郭微動,倏而擡眸,深深望着摩诃離去的背影。
.
昭煌寺,彌海崖。
引路僧尼離開好一會兒,阿瓊方覺出山風拂過的涼意,才發現,自己的掌心後背,幾乎被冷汗打透。
低頭,兩手交握,止住指梢的微顫。
殷姬曾言,相釋是有大造化的得道之人,她當時隻是一聽,今日見了,才知這般形容,是怎樣的沉重。
隻是一眼,便如蘊萬世輪回昭理,一人之魂魄渺于滄海一粟,輕易就被吞沒、消解,失心落魄。
仿佛成了透明,每一縷心思都明明白白。
阿瓊心裡卻抑不住,生出幾分荒唐的快意。
便讓他看透。看透,自己心中所有的不忿與怨恨。
不知這個全天下景仰之人,至高佛法的化身,可曾受過這樣的恨。
自嘲般抿了下唇角,轉身,往僧尼所說的住所而去。
彌海崖顧名思義,是靠山向崖的一處居所,眼前山崖林海,花漫山遍野,姹紫嫣紅如染,簇擁起廣袤無垠、驚心動魄的美。層階入雲,攀過佛殿金頂,一望無際。
“娘子。”
一道清澈悅耳的聲線伴花香而來,阿瓊擡眼,萬千不勝風光,因一人,刹那間侵入眸底,滌蕩心魂。
長發宮裝的女使緩步迎來,福身行禮:“奴婢桐芷,拜見娘子。”
這樣的眉眼……
阿瓊久久怔然。
恍惚間,似是夢中景,是阿荼知她念她盼她,來看她了。
可惜,終究不是。
往日,她不知幻想過多少次,若阿荼會開口說話,應是何等模樣。此刻,這樣一個人,突兀地,就這樣被送到了她面前。
“你是……”
桐芷笑得溫柔:“奴婢原為皇甫氏家仆,幼時被送入内廷,後,宮中需人來此,奴婢便千裡而來,而今,已有六載時光。”
“娘子是自洛城來的貴人,往後,便由奴婢服侍。”
忽望見什麼,她眸中閃過一抹意外,蹲身行禮:“殿下。”
阿瓊亦有所感,倏而轉身。
望見一瞬,一切思緒遠去,情不自禁,驚喜盛了滿目,提起裙裾便往那處跑去。
桐芷怔然,看着殿下望向娘子的神情,心中有些不解。
山崖風大,揚起阿瓊的發絲,花葉飄落,旋在她那般肆意的周身,是殷姬,從未見過的模樣。
少年的雙臂不由張開些許,想要接住這一抹落于人間的蝶。
交錯一刹,指節驟然收緊。
心如被箭射中,打翻五味。緩緩向後看去。
僧人靜立,眉目滌塵沁玉,長身雍華,若暮雨春光,尤勝漫山盛景。
奔跑而去的女娘淚眼朦胧,看他周身,哽咽問安好。
相曜搖頭,眸光溫和籠罩,“皮肉傷罷了,施主莫憂。”
“施主,可還好?”
阿瓊亦搖頭,正要說什麼,一身影籠下陰影,抱臂涼聲:“聖僧自身難保,何必連累他人?”
阿瓊瞪他:“小郎君若不會說話,大可閉口。”
殷姬被這一句話堵得哽住,望向她的眼神不由透出幾分委屈,偏頭,“哦。”
鞋底将腳下蹭出了一個小土坑,見無人搭理,踩着這個小土坑忿忿走了。
阿瓊瞥了眼,腳下一抹,直接将土坑填平。
相曜因她的動作露出幾分笑意,口中道着預先需言的叮囑。
“長明燈之事已安排妥當,施主明日前往殿中自有人引領。供奉時,誦經需誠,時刻牢記秉持所願,不動不移,方可通達。”
阿瓊聽着聽着,眉心蹙起,“你身上的傷可處理了?”
入寺至今至多不過半個時辰,他若專為她的小事奔波操勞,又何來的時間去處理傷勢。
相曜不言,阿瓊看着他身上滲出的血,一下急了,“你竟連血都未止……長明燈事宜我已知曉了,你快回去吧。”
想推他走,可看着嶄新的僧袍,隻覺玉白的布料底下處處是流血的傷,哪一處都不敢觸碰。
急得仰頭去看,“聖僧……”
凝眸一刹,滿腔的話語,就這樣,悄然化在他雍俦無雙的眉目間。
她從未見過,他如此明顯地,露出心中情感。
還,這般複雜。
不舍、眷戀、和,和……
她,竟不敢去想。
更,不敢相信。
一切心神皆随身,被他捕獲眸中,刹那風止鳥寂,天地間,唯餘彼此。
崖邊長風浩蕩,卷過山川,淌過河流,滌蕩世間。終落下來,落在他們身側,落在,相隔不遠,卻有如天涯的掌間。
纖纖素手執一方素帕,踮起腳尖,為他輕拭額間,心疼到痛,乞求般喚他的名,“回去好不好,你那麼痛,我……”
相曜緩緩搖頭,玉曜宏雅間,頭一回,隐隐有了脆弱,低聲:“就讓我在此,多一會兒,可好?”
他竟道我,而非貧僧。
阿瓊呼吸一顫,看向他的眼。
她又如何,說得出拒絕的話……
花葉婆娑,樹波如海,過往的一幕幕,清晰得仿佛就在昨日。
原來不知不覺間,她已經有了那麼那麼多,與他有關的回憶。
若心為一間房,那她的這間,早已堆得,滿滿當當。
隻他,一人。
風鼓僧袍,空蕩得讓人心疼,阿瓊好想擁住這被風牽弄的衣衫,好想,一寸寸吻去那衣衫上,刺目的鮮紅。
可卻連手,都那般小心翼翼,不敢多靠近半分。
……缱夢,你曾說過,教我那般久,我卻隻知欲,不懂愛。
從前不知何意,今日,我好似,終于,懂了。
明白了,何為世上悲歡愛痛,摧人心魂。
卻,不悔半分。
阿瓊含淚笑開,點頭。
日影悠悠,時長若夢,風漸止,偶爾牽起廣袖僧袍,交錯間,仿若愛人影。
直到天色快暗,直到花影零落,直到,血又滲透白布。
時光,為何這樣快。
快到,什麼都來不及,什麼都不夠,便沙一樣從指間溜走,再不複回。
餘晖拉開長長的殘影,隻隔咫尺,卻,永不曾相觸。
四目相對,阿瓊仰起唇角,問他:“明日,可還會來?”
這樣問着,心,卻已有了答案。
可看他搖頭一刹,心還是空了一塊,禁不住追問出聲:“那,那何時能再……”
久久的沉默裡,淚劃過白皙的面頰,阿瓊小心翼翼捏他的衣角,徒勞而無措:“怎能這般呢,昭煌寺,不是你的家嗎?”
“……出家人,又何處是家。”
“天已晚,施主,該回了。”
“莫回頭。”
他的聲音那麼溫柔,眸光如暮雨,在阿瓊心裡無休止地落,一片濕涼。
每行一步,離他便遠一步,從前她望着他漸行漸遠時,他,也是這般嗎?
桐芷恭身立于院門,眼觀鼻鼻觀心,在阿瓊踏入一刹,入内,合上院門。
一聲輕響,讓阿瓊驚醒般回頭,眸中,他在崖邊,茕茕孑立,僧袍翻飛,仿佛再一眨眼,便随風而去。
心一下擰起,糾在一處,重錘般擊起若失的痛,阿瓊毫不猶豫地轉身,提裙奔向他,可開了院門,還有院外看守,相交的鐵臂攔在身前,武僧擋住他的身影,比手請歸。
阿瓊如墜冰窖。
過往所有關于他的傳聞與聲明,一點一滴的榮光與景仰,皆化作嚴絲合縫的青磚墨瓦,無門無窗,亦無出路。
初見時天神般高大的身影,佛殿内仰頭一眼,漫天梵語裡克制到顫抖的擁抱,山谷裡,他長身望向她時虛弱的眉眼……一幕幕,皆流轉眼前,織成細細密密的網,将心勒出血痕,勒得崩裂、破碎一地。
桐芷扶住她,用了些力道,“娘子,該回了。”
是啊,該回了。
阿瓊牽起唇角。
本該如此的,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