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樓三樓,另一頭的廂房。
阿瓊推開門後,僵在原地,久久未動。
搖曳的燭光,微動的紗幔,窗邊矮榻案幾上的博山爐,紗幔那頭若隐若現的拔步床……
所有的布置,都與月樓裡她的房間,一模一樣。
朦胧的倩影霓裳曳地,踩着婀娜的蓮步,緩緩步出。
額黃靥面,容儀萬千。這是她見過,缱夢最美的模樣。
素手挑開梨棠珠簾,秾香盈袖,鳳眸高挑,眼尾一點豔紅朱砂,款款傾睇。
紅唇勾起,嗓音含笑、魅惑,“來了?”
簡簡單單的兩個字,便引得酥麻自尾椎骨攀爬而上,一層粟栗不由自主爬滿肌膚。
缱夢一點一點靠近她,傾身,雪膚擾亂心神,若有似無的氣息撩撥耳稍,“我的好阿瓊,可還喜歡?”
阿瓊仰頭,看着她。
她的手撫上她的面孔,眉心輕凝,憐惜地歎,“怎的哭了?”
“阿瓊,莫哭。”
柔軟的指腹點上眼尾,淚濕潤了朱紅的蔻丹,晶瑩沁秾。
缱夢勾起她的下颌,秾音曼回,“我的阿瓊有了心上人,更應好好地愛惜自己。”
“别怕。
任他是誰,有我教你,便沒有愛而不得之理。”
指梢沿側頰滑下,如望着此生,最得意不過的作品。
“如此世間絕有的姿容,傾國傾城,哪怕心無凡塵,稍用些力氣,便沒有空無的眼。”
啞聲低笑,“他就在這兒,對嗎?”
覆在她心口的手,像握住了沉沉的心跳。
阿瓊後退一步,光如水波,潋滟生輝,映在兩張驚心動魄的美人面。
哪怕其中一面未施粉黛,四目相對間,亦閉月羞花,不似人間。
缱夢已然夠美,可若與她相比,不足十之一二。
如弱柳,似落英,純潔妩媚,潤物無聲。
眼尾愈濃的紅,霞蔚頹靡,宛若枝上顫顫欲落的柔弱嫩瓣。
缱夢看着她,漸漸懂得了什麼,手緩緩放下,也一寸一寸,斂去周身濃豔欲滴的妖娆風姿。
肆意的魅惑,就這樣,染上點點苦澀。
阿瓊的淚串聯成珠,剔透晶瑩自眼尾落下,濕了面容,深了衣襟。
問她的話,艱難得,宛若将身體裡的所有盡數掏空。
“缱夢,從前那些,你,都是,騙我的嗎?”
“皇甫氏,真的,逼良為娼,一手,造就了盼君樓嗎?”
缱夢動作頓住。
話語入耳,像無數的刀劍,洞穿身軀。
缱夢這些年的每一日都在想,會不會有這麼一天,她的阿瓊察覺了不對,知道了所有,痛哭着,質問她。
終于到來時,才知曉,這樣的痛,不知比想象中,深切多少。
掩飾般轉過身子,原地僵了會兒,發抖的手拿起案幾的茶盞,從博山爐頂上,透澆而下。
杯盞滑下手掌,清脆一聲,綻開再也無法彌合的裂痕。
紗幔卷起,夜涼如水。
她霓裳加身,遍身華濃,卻狼狽不堪。
良久,回頭,眸中難掩凄色。
澀然開口。
“你的身子,近來可好?”
阿瓊氣息一顫,貝甲重重嵌入掌心。
不敢置信地看向她,“那些,不是因為……”
她本以為,重傷醒來後身子每每乏累,五感鈍木,是因體虛虧損之故。
而那些不自控的荒唐,是因為過往習慣性的、太過頻繁的教導。
難道,竟,不是嗎?
缱夢因她如今的敏銳,心酸得泛疼。
從前的阿瓊,天真懵懂,總是笑着,活潑歡快,而今,變了太多太多。
她曾期盼着她能得君王垂愛,一輩子糊裡糊塗地快樂下去,永遠不要知曉那些殘忍。
而現在,卻要她親口,告訴她。
缱夢重新斟了盞茶,水珠高高揚起,點點水絲飛入空中,落下短暫的霓虹。
推到她面前。
故事很長很長,長過經年。
又那麼短,說起來,至多不過一盞茶的工夫。
“十三歲,我入了盼君樓。”
“那時,盼君樓裡的,都是皇甫氏從鬼門關救回來的女子。”
“哪怕一覺醒來成了娼妓,永遠是最卑下的賤籍,但好歹,能接着活下去。
多數人,還是願意的。”
“十五歲時,盼君樓成了整個洛城名聲最盛的秦樓楚館,而我,已是盼君樓的花魁,一夜千金。”
“也是那一年,盼君樓裡的女子忽然之間多了起來,後院整夜整夜的哭聲,有些留了下來,有些,後來再也不曾見過。”
“年滿二十時,身為妓子,年紀已有些大了,也不新鮮了。可我知道得太多,不好處置,幸好,主家派人來傳,還有用得到我的地方。”
“國師府庭院太深,我隻在門口,有人出來,領我去了月樓。”
“我也是後來才知,他們要我教導成妓子的人,竟是國師與夫人的親生女兒。”
缱夢荒謬地笑了聲,“皇甫氏世代國師,身負天命,于家國至重至高。
世人皆知,國師一族最重清譽,族規将聖人之言奉為圭臬,獎懲嚴苛,可竟然……”
竟然,親手将血脈至親,推入最最不堪的境地。
誰人能想到,世人心中最幹淨的地方,最不堪。
甚至,早便污穢惡臭,惡貫滿盈。
且,遠不止如此。
“為了所謂家族清白,你自一出生,便被逐出族譜,獻予帝王之前,都與皇甫氏無關。”
“而後十幾年,每隔一旬,夫人身邊奴仆會見我一面。
他們要我教你魅惑之術,用皇甫氏手中最上等的媚香浸透肌骨,将你變成一個,不知世俗廉恥的情愛尤物,侍奉陛下。”
缱夢唇角稍彎,笑着,卻比哭還難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