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春柳,明月松,吊酒沽來沖泥傭。
缲天容,金地埒,佛赤纏枝玉蓬薨。
明兒今孫惹誰憐,莫言苦,莫言苦,幾載天雍幾載愁!”
“三春柳,明月松……”
清脆的童聲唱着歌謠,蹦蹦跳跳自窗棂而過。
光亮愈盛,阿瓊輕蹙峨眉,迷朦睜開眼。
風起,素雅的帳幔漾起波紋,波光粼粼映入眼簾。
她怔怔看着那水波般的晨光,神思混沌,不知是生是死,不明今夕何夕。
童謠聲漸漸遠去,沒過一會兒,又歡快繞了回來。
撐起身子,透過半開的窗,她望見了三五孩童無憂無慮的笑容。
阿瓊看了好久好久,看得淚濕衣襟,幾乎支撐不住自己的身子。
……原來,她還活着。
記憶裡冉冉火光飛往天河的另一頭,銀星如瀑,帶走她短短半生裡,最親最近的人。
無數畫面在腦海飛舞,糾成一團,化作煙燼。
像血肉燒盡,拼成軀殼。
……娘子,您一定,一定要,好好活着。
阿瓊潰敗地縮成一團,無聲痛哭。
阿荼,阿荼,阿荼……
景天墜死死攥在胸口。
窗外,孩童們手拉着手,圍起來,開心地轉圈。
而後一端散開,又往另一頭去了。
她,艱難将自己一片片撿起,在光亮裡,撐起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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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生的房間飄着縷縷檀香,光淌進來,撫過銅鏡前纖若的身影。
打開房門,行出小院,前頭的人密密麻麻,阿瓊還沒反應過來,身子已經後退一步,躲在石柱後頭。
心沉沉跳着,良久,擡步挪出去,恰被路過的大娘瞅個正着。
對上眼神,大娘熱情地哎呦一聲,幾步走過來,親熱握住她的小臂。
滿眼喜愛,“多标志的小娘子呦,就是瞧着身子弱了些,你來此,可是來求姻緣的?”
邊說着,邊拉她往前走,“那你可算是來對地方了,這九宗聖僧呐,可遇不可求,多少年才來一趟洛城。
我今兒趕了個大早,就想着為我那兒媳求個子,你說說,這成婚眼看兩年多了,愣是一點兒動靜都沒有……”
走到前頭一看,不覺消了聲,半晌,“天娘诶,咋這麼多人……”
阿瓊望過去。
眼前這場面,怕不是有萬千之衆。
下一刻,被一把拽住往前。
大娘别提多精神了,“咱們快些,争取往前擠擠,這些人也忒誇張,也不知早來了多少時辰,平日裡做營生,可沒見他們這麼賣力……”
往前擠的大娘在說,被大娘擠開的人也在說,你一言我一語,再加上這望不見盡頭的人,熱鬧得讓人暈頭轉向。
好容易豁然開朗,大娘把她往前一推,“咱就站這兒,等門開了,第一個往裡沖!”
“大娘我……”
“莫害羞。”
大娘一臉了然,“大娘都懂,小姑娘嘛,面皮薄。不過,姻緣可是一輩子的大事,萬不能輕忽了去。”
“大娘幫你,定能讓你求得如意郎君!”
阿瓊捏了下手指,看看四周的人,大多與己無關,偶爾對上幾個好奇的眼神,也是她還沒移開,對方便紅了臉。
對上大娘意味深長的眼神,不由抿唇,低下了眼眸。
緊閉的門扉隐約傳出梵音,耳邊三言兩語,說裡頭的人在做早課,早課末了,便會開門。
阿瓊的目光落在一個一直抹淚的男子身上,他哭着,卻沒有什麼多餘的表情,隻是空洞麻木。
哀,莫大于心死。
日初升,随金鐘沉緩的低鳴,兩側大門被小沙彌推開,而後立在兩旁,雙手合十,向門外諸人行了一禮。
竊竊私語的人群漸漸安靜,井然有序地往内行去,阿瓊慢了一步,跟在那位男子不遠處。
大殿簡樸,供着幾尊佛像,内裡最明亮的色彩,便是佛像之下,正中蒲團上那一人的玉白僧袍。
他輕阖雙眸,以蓮花跏趺盤坐,脊背筆直。
諸人見佛子,如見佛陀。
阿瓊跟着人群,亦步亦趨地往前。
隐約聽見,先前那位哭泣的男子,是為他不久前病逝的妻子求。
求,來世,莫再遇着他。
阿瓊怔怔看着他的背影,眸中的哀傷,如一場從不曾停歇的落雨。
直到自己也到了近前,面對佛像低身叩首。
再起身時,緩緩仰頭。
隻一眼,便見聖僧。
相曜悲憫的佛眸不易察覺有了絲波動,終含了柔軟,單手扶她,“施主也有想求之事?”
阿瓊想了想,搖頭。
或是她自私,若有來世,她還想,再遇到阿荼。
若……實在遇不着,也是行的。
隻要阿荼活得順意,莫像今生這般苦,便好。
相曜喚來沙彌,簡單吩咐幾句。
沙彌依言将她引至一旁坐下,“施主便是阿瓊娘子呀,我叫明覺,是法師身邊的沙彌。”
阿瓊往相曜那處望過去。
“……法,師?”
此處隻能看到他寬闊的背影,每一個人拜佛之後,都會雙手合十,向他道謝,他會輕聲念一句佛号,以手賜福。
明覺:“是啊,寺裡的人都這樣叫。”
“你昏睡了好些日子,還不知道吧,法師每日晚課之前都會帶着比丘尼師父去小院看你,為你診治。”
“比丘尼師父可是我們昭煌寺醫術最厲害的人,這世上,便沒有師父治不好的人!”
明覺這與有榮焉的語調,惹得阿瓊彎了眉眼,唇邊露出兩個淺淺的小梨渦。
明覺看得有些呆,反應過來,有些不好意思地扭過頭,不知咕哝了兩句什麼。
很快又扭過來,眼神飄飄忽忽,挪了半晌才定下。
義正言辭:“法師可是有大智慧的人,他帶領我們從昭煌寺行千裡路來此,乃是為了布施弘法,使萬法歸一,天下太平。”
“之前,法師恰巧碰上你,我們出家人,總不能見死不救,眼睜睜看着你死在眼前。”
“所,所以才救你的。”
阿瓊聽着,點點頭。
她心底估量的,其實也是這般。
聖僧悲憫世間,救屠刀之下的人,确實再正常不過,隻是對于她而言,便是再生之恩,無量無邊。
今日得以醒來,應又是他救了她,兩次救命之恩,她都不知……
不知,如何報答。
明覺沒聽着回答,疑惑看過來。
看到她眼眸微垂,側顔被朝陽勾勒出絨絨的輪廓,美得神聖而哀傷。
看得明覺心中有些難過,不由反思自己方才的話是否有些過了。
想了想,摸索着從袖中掏出一物,碰碰她。
阿瓊低頭看去,一個紅彤彤的供果躍然眼前。
“這個可不是我偷拿,是今日供桌上擺剩下,師父給了讓我吃的,喏,給你。”
“接着呀,可好吃了。”
明覺不過十五六歲的模樣,方才看上去還沉穩些,現下這話出來,活脫脫就是個孩子。
供果被塞入手中,阿瓊剛想說不餓,肚子就咕咕叫起來,她捂住,耳根瞬間紅了。
明覺笑出聲,又立刻捂住嘴,偷瞄兩邊,見無人發現,才舒了口氣。
回頭正對上阿瓊的笑顔,明覺也笑了,“你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