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早朝,時歲高坐攝政王位,冷眼睥睨着底下吵作一團的朝臣。
這些因江南世家而畏懼唇亡齒寒的官員們個個面紅耳赤,唇槍舌劍間盡是“祖制不可違”“與民争利”的陳詞濫調。
蘇渙餘光掃過時歲愈發陰沉的臉色,不由暗歎,不知從何時起,這位攝政王的穿衣舉止竟越來越像沈清讓。
今日連發冠都束得一絲不苟,月白錦袍上不見半點裝飾,唯有腰間那枚赝品玉佩随着他叩擊扶手的動作輕輕晃動。
殿内白芷香濃得幾乎凝成實質,混着群臣的汗味,令人窒息。
“諸位愛卿說夠了麼?”時歲指節輕叩在案上,聲音冷得像淬了冰。
太史令硬着頭皮上前:“王爺明鑒,新政苛厲,江南已是民不聊生啊!”
他聲淚俱下,字字泣血,活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這些昔日投靠時歲的官員,怎料今日刀鋒竟轉向了自己。
“好個‘民不聊生’。”時歲突然輕笑,“江南百姓被鹽商逼得易子而食時,怎麼不見諸位愛卿,為黎民請命?”
他看着底下噤若寒蟬的群臣,忽然覺得無趣極了。
“此事不必再議。所有涉案官員的罪狀三日内張貼各州府公示,讓天下百姓都看個明白。”
“丞相。”
蘇渙從容出列,躬身待命。
時歲眯起鳳眸,目光如刀般掃過滿朝文武:“自今日起,再有阻撓新政者……”
“斬立決。”
“臣,領旨。”蘇渙深深一揖,聲音在寂靜的大殿中格外清晰。
下了早朝,時歲獨自踏進将軍府。推開沈清讓的卧房門,那個用那人衣袍圍成的“巢穴”依然靜靜堆在床榻上。
那是他最難熬的夜裡,唯一能安眠的所在。
時歲整個人栽進那堆衣物裡,深深吸氣,床榻間殘存的白芷香早已淡得幾乎消散,他卻固執地不肯添新香。
不是他的味道。
不是沈清讓的味道。
将軍府的老管家在門外徘徊許久,終于忍不住輕叩房門:“王爺?該用晚膳了……”
屋内一片死寂。
老管家心頭一緊,猛地推開門扉——
隻見時歲仍蜷在那堆衣物間,隻是面色泛起不正常的潮紅,眼下一片濃重的青黑。
數月來夜夜噩夢纏身,白日又要與朝臣周旋,饒是鐵打的身子也熬不住了。
管家慌忙遣小厮快馬加鞭去請太醫令。
蘇渙聞訊匆匆趕來時,時歲已被高熱燒得神志不清,額上敷着的冰帕轉眼就蒸騰起熱氣。
“究竟怎麼回事?”蘇渙壓低聲音質問。
太醫令跪地回禀:“回相爺,王爺積勞成疾染了風寒,本無大礙,隻是這心病……”
蘇渙順着太醫視線看去。
婢女正戰戰兢兢為時歲擦拭手臂,那截蒼白手腕上密密麻麻的傷痕赫然在目,新傷疊着舊痕,觸目驚心。
這是權傾朝野的攝政王最不堪示人的模樣。
“除了太醫……”蘇渙喉頭湧上一股腥甜,聲音冷得吓人,“全都滾出去。”
“說吧。”待衆人退下,蘇渙親自為時歲換上新的冰帕,指尖觸及那滾燙的額頭時微微一顫。
太醫令斟酌着詞句:“王爺這驚悸之症,應是幼年遭逢大變所緻。近來是否……與至親至愛之人分離?”
沈清讓。
除了他還能有誰?
蘇渙下颌繃緊:“繼續。”
“從脈象看,王爺近來噩夢頻發,憂思過甚……”太醫令偷眼看了看丞相大人陰沉的面色,“唯有将那位貴人召回,朝夕相伴,方能……”
蘇渙閉了閉眼:“本相知道了,你且下去開方子。”
太醫令如蒙大赦,連忙退下。
蘇渙看着床榻上昏睡的時歲,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他第一次見到時歲的場景。
那時的時歲還未位極人臣,自己也剛入仕途。
他記得那日時歲被兵部尚書當街羞辱後,獨自去了護城河邊。蘇渙以為他要輕生,卻見那人安靜地坐在柳樹下編着花環,手指被枝條劃出血痕也渾然不覺。
“你……沒事吧?”年輕的蘇渙試探着問。
時歲緩緩轉頭。
那一刻,蘇渙永遠記住了那個眼神。
空洞得像口枯井,卻又亮得駭人。
後來他才明白,那是求死不得的人才有的眼神。
他們成了摯友,卻也因政見相左漸生龃龉。
蘇渙總天真地以為人心本善,直到被所謂的“清官”構陷入獄。牢門開啟時,站在逆光中的卻是時歲。
“早說過那人不是好東西。”時歲甩給他一件幹淨外袍,“現在信了?”
蘇渙信了。
真正的摯交,是能讀懂彼此眼中未言之語。
每當在朝堂上的争論過後,蘇渙總能在茶樓尋見時歲的身影。
那人倚在窗邊,目光長久地凝在将軍府的方向。茶涼了又換,換了又涼,他卻渾然不覺。
那時蘇渙就明白,時歲對沈清讓,從來就不是他口中所謂的厭惡。
是愛。
進不得,退不舍。
終成心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