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麗薩之所以能發現在他體内的慘烈戰争,是因為他會比往常更加沉默。
并且他會抿起嘴唇,臉頰繃得死緊。
就像現在。
——他被刺痛了。
……這不可能。她震驚地想,記憶已經消失了,為什麼還……?
……這是奇迹嗎?
艾麗薩屏住呼吸,突然意識到,這不是無緣由的奇迹。
她能活着不是因為天賜,也根本不是因為她有多聰明,而是因為她面前的人有着足夠溫柔堅毅的靈魂。哪怕記憶碎成落石重擊下的湖水,依然能夠在平靜後照耀出粼粼波光。
艾麗薩突然生出無限的勇氣,她慢慢地試探,從他的壓制下抽出手——沒有遭到任何阻礙。冷肅的士兵沉默又空白地看着她,等待她的動作。
她的手最終試探着搭上了他的手腕。
“你是怎麼這麼快找到我的?”她仰頭問。
冬日戰士垂下眼簾,俯視毫無攻擊性,溫柔又依賴的金發姑娘。此刻要害被她輕易握住,他本該立刻警覺反擊扭斷她的手指,可那溫度......她手心傳來的微弱跳動和松軟熱意,卻讓他産生了一種叫做“疲倦”的沖動。
他想要就這樣——這份安靜,這份跳動,這個瞬間,這個動作——維持下去。
不知不覺間,那惱人地煩躁感已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奇怪的渴望。
“……頭發。”
冬日戰士謹慎地遵從這渴望,動了動一直橫在姑娘脖頸的手,收起匕首,克制地撚了撚那令他注意已久的金色發絲,第一次開口回答任務目标的問題。
“你的頭發,很顯眼。我站在樓上,一眼就看到了你。”
從黑色帽沿裡滑出的金發跳動在蒙蒙霧氣和微小灰塵裡,連同無意回頭時那抹倉皇藍色一起撞進他的眼睛。
灰撲撲的工蟻群中出現了太陽和天空,怎麼可能藏得住呢?
巴恩斯沒有說謊。
艾麗薩眼前瞬間一片模糊。
他真的能一眼看到她,無論是否還記得她。他總是能。
在她以為自己已經足夠堅強的時候,巴恩斯總是能戳碎她的外殼。把她攪亂得一塌糊塗。
——他總是能。
艾麗薩的胸膛大幅度起伏,試圖用深呼吸抑制蔓延的酸楚,卻毫無作用。在一聲扯痛喉嚨的嘶鳴後,她終于哭出了聲音。
“巴恩斯,巴恩斯,對不起。”她哭着,舊時的徹痛和近日的苦楚溶作一團含混不清,在咽喉中越滾越澀,越攪越苦,在巨大的懊悔和自厭情緒下她幾乎要分不清過去和現在,污染的甜甜圈和空曠的綠眼睛讓她的胃扭作一團,絞痛之中艾麗薩隻能徒勞地一味道歉,“對不起,對不起。”
我沒能保護好自己。
我沒能發現你的處境。
我沒能保護你。
甚至一直以來,都是你在保護我。
“對不起。”她面對一無所知的巴恩斯,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我什麼也保護不好,我什麼也沒做到,我一點長進都沒有,對不起......對不起......”
眼淚墜入他的手臂,冬日戰士被燙傷了。
“巴恩斯是誰......你為什麼要哭?”疑問接踵而至,他來不及問,就不假思索擡手去擦那串水珠,他用了最輕的力道,卻越擦越多,越擦越多,最後他幾乎是茫然地看着被打濕的手,又慌又急地道歉。
“……對不起。”他夢呓般喃喃,“我——”
“武器。”沉寂了許久的耳機突然傳入聲音,“任務還沒完成?速度快點,不要留下痕迹。”
——任務。
下一秒匕首已經自然而然出鞘,動作太快太果斷,以至于他臉上的茫然表情仍未褪去,注視自己的手向她的心髒落下。
不留痕迹的方式,自然是橫刀切入心髒最好。
來不及反應的艾麗薩瞳孔瞬間縮緊,一切在她的眼睛裡都變成了慢動作:匕首抵上她前胸的瞬間匕尖便輕而易舉劃入厚重的羽絨服,随着雙層布料“噗”一聲破開羽絨也被鋒銳折斷驅散,裡層,毛衣,貼身背心,層層筋折骨斷,皮肉被刺穿,死亡攥住心髒而她卻無能為力,隻能眼睜睜看着面前的人即将背負足以擊垮他光明一面的最鋒利的罪行——
“——好險好險,終于趕上了。”
匕首的寒光從視線中消失了。
“啊......?”
艾麗薩遲鈍地眨眨眼。
她沒死?
金發姑娘慢慢擡起手——擡手的時候她才發現自己的手抖得像帕金森患者——按在前胸位置,隻摸到了一手飛出的羽毛。
衣服碎了,但沒有明顯痛感。
那一瞬間她差點癱坐在地上。
“……皮特羅?”
她擡起頭看向聲音的主人,空白的表情刺痛了青年的眼睛。
“那個家夥說的還真準......幸好幸好。是我,你可以安心了。”銀色亂發的青年按住姑娘的頭,不讓她看到自己被怒火擦亮的眼睛。他用盡量無奈又輕松的愉快語氣地說:“怎麼,你真以為随便說兩句話我就會不管你了嗎?”
怎麼可能?
‘放棄?’皮特羅還記得自己怎麼回答旺達的問題的,‘不,旺達,我隻是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為什麼要逼她識情知趣、遇難而退?如果她是那種遇事隻會自保、不顧及他人的人,我也不會被她吸引......
‘......會發生什麼我不知道,我隻知道如果我逃跑了,我一定會後悔的。’
幸好,他留下來了。
“我說......”
皮特羅脫下外套,将脆弱的金發姑娘裹得嚴嚴實實并小心萬全地塞進身後,才轉身對站在原地握着匕首、怔然又恍惚望過來的殺手懶洋洋開口。
“這樣對自己的女朋友,有點不太好吧,朋友?”
棕發的殺手看了看手裡的刀,再擡頭看向被陌生男人裹得嚴嚴實實擋在後面的金發姑娘。他看不到她的臉,隻能看到從他刺破的羽絨服裡打着旋兒飄出來的絨毛,一直飄進他的眼裡。
有一瞬間殺手露出了極為驚恐難看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