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原本叫得倒是響亮,大概是被郦羽淋了雨後蓬頭垢面的樣子吓到了,見了樹叢中突然出來一個人,連連向後縮了縮。卻大概戳到了什麼地方,吃痛地叫了一聲。
仔細一看,小孩連鞋都沒穿,光着的兩隻腳到處都是血痕。
郦羽卻想,嬌生慣養出來的小孩到底是跟鄉野裡那些果然不一樣。就算他被打得滿身血污,衣衫褴褛間幾乎找不見一處完好的地方,可仍不難發現這小孩生得細皮嫩肉,渾身都透着嬌氣。
原先聽到聲音就覺得有幾分耳熟了,想不到真是那天在草街上被人牙子拉着的那個。
藥山村這種黃埃蔽天的地方,乃至附近的鎮子都是這樣。農家日子過不下去,賣兒賣女都很正常,甚至于把孩子當個物件直接拉出來賣,旁人見了也不過多瞧一眼。習以為常到就像是見了街邊的爛泥巴,頂多隻是讓人髒了鞋。
見郦羽一聲不吭,隻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臉,小孩反倒更害怕了。
“你、你是誰?你想幹什麼?我爹爹是王爺,我……”
“我能幹什麼?”郦羽回過神,把濕漉漉的鬓發随手往耳後别了别,“我是想讓你别叫了,這山裡頭有狼,一旦把狼引過來,就算你爹是皇帝老子,現在也救不了你。”
“你…你會說京城話?”
郦羽在小孩身邊蹲下,想伸手摸摸他,小孩卻立刻雙手護住腦袋,蜷縮成一團。
他知道這是長期挨打過後造成的習慣,郦羽笑道:“當然了,我和你一樣,以前也是京城的人,都是被那人販子拐過來的。不過你且說說,你爹爹是哪位王爺?說不定我還認識呢。”
小孩一聽這話,倒是放下了手臂,目光卻染着些鄙夷,把他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
他并沒有直接回答,“……但是,你看起來土裡土氣的…你真是京城人嗎?”
郦羽覺得又好氣又好笑,這小孩就跟沒長嘴似的,還不如就把他丢在這兒喂狼。
但又想到他也許真的是姜氏子弟,郦羽耐下性子,站起來擡手拍了拍自己身上的灰塵。
“我不像?那你倒是說說看,京城人應該是什麼樣的?吃香喝辣?穿金戴銀?還是一身绫羅綢緞?”
小孩大聲道:“那都是自然!況且他們才不會…像你這樣,頭發亂七八糟,像傻子一樣……”
郦羽笑了笑,“這我倒要問你,你有照過鏡子看自己嗎?知不知道自己現在是什麼模樣?我看你也跟小乞丐沒什麼區别啊。”
小孩抿了抿小嘴兒,低頭瞧見自己滿是泥濘的雙手,于是嘴角撇着撇着,豆粒般的淚珠一顆接着一顆順着臉頰滑落了下來。
“我…我不是…我是王府世子…我嗚嗚……”
郦羽見他一抽一泣着,這回伸手被摸腦袋,小孩倒沒躲了。郦羽歎了口氣,又輕聲道:“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
小孩下意識脫口而出,話到了嘴邊卻仿佛想起來什麼,一臉戒備地瞪着郦羽,許久才又悶聲道:“……我才不告訴你呢。”
郦羽對他的話不以為然,隻道:“我叫阿羽,羽毛的羽,你會不會寫這個字?”
“我當然會寫,”小孩攤開手掌,手指一筆一畫,“是這樣寫的,對不對?爹爹每天一下朝,就會來教我寫字的。”
“那你會寫自己名字嗎?”
“當然會啊。”
小孩點點頭,這會兒一說到寫字,立馬放下了戒備。他主動拉過郦羽的手,在他掌心認真寫了起來。
“我叫懷、樂。”
郦羽的掌心被弄得癢癢的。
“是爹爹給我取的名字。”
“懷樂…姜懷樂……”他喃喃念着那個名字。
小孩奇道:“你怎麼知道我姓姜的?”
“你既說了你爹爹可是王爺,那便是姓姜了。不管是親王還是郡王,咱們大雲國從未出過異姓王。”
郦羽自然知道,大半個童年都是在皇宮中度過的他,對那群姓姜的再熟悉不過。
這孩子有着烏黑如墨的頭發,和湛藍到幾乎透明的眼睛。
是很典型的姜氏族人特征。
郦羽想,若他真是被拐走的,草市上那人牙子多半已經是轉過二道甚至是三道手的販子了。
這藥山村離京城真是難以想象的遠。
而郦羽望着那小孩,望着望着,不知為何一陣心悸。
姜懷樂對郦羽這個回答似乎非常滿意,而一說起自己那個當王爺的爹,他簡直小尾巴都快翹上天了。
“爹爹很喜歡小鳥的,所以在我們王府,養了很多可愛又很貴的小鳥。”
“……喜歡小鳥?”
郦羽絞盡腦汁想不出當下大雲八王之中,有哪位王爺是這等愛好的。
小孩還在繼續自言自語,“爹爹還讓人把小鳥掉下來的羽毛收起來,說等樂兒長大了,不管是想要嫁人,還是冊封太子。都要給我做一條霓裳百鳥裙呢。”
郦羽這才注意到,這孩子跟自己一樣,是個哥兒。
但他更在意懷樂的另一句話。
“當、當太子??”
郦羽打了個激靈,望着那孩子天真的模樣。
他便是太子伴讀,對那位自然熟悉不過。可就算是那位被貶了,上下還有六個異母兄弟眼巴巴地盯着那東宮之位。
怎麼可能輪到這麼一個小孩?
郦羽這兩年在藥山村過得隻知春夏秋冬,完全不知道外面發生了什麼。聽小孩如此一言,他不禁問,“……你父王,到底是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