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川勝男正站在高專門口。
最近伊地知潔高被派給夏油傑,神樂澪被變相軟禁,他就成了五條悟的輔助監督——
他看着乘着夕陽而來的五條悟,一時之間竟然有些恍惚。
古川勝男想起了十二年前第一次見到五條悟的場景。
當時的五條悟尚且年輕,可以說,完全是貨真價實的六眼神子,高高在上,嚣張又狷狂,卻總是會把那一點溫柔溢出來——對他,對夏油傑,當然,也對神樂澪。
最強對于古川勝男來說算什麼呢?
古川勝男腦子裡第一時間閃過的詞是:成長。
是的,對于古川勝男來說,五條悟是他看着長大的孩子。他陪着他們從他尚且還是未婚的青年到現在長出白發人到中年的女兒奴,對于他來說,他們早就算得上是自己的弟弟妹妹了。
所以才會惋惜,才會為他們難過,所以才會——
在看見那樣沉默的五條悟的時候,一時之間噤聲。
站在高專長長樓梯上的男人沉默着,一言不發地走下來。
壯闊的夕陽就像是橘紅色的高地,霞光瑰麗,溫柔地沉沒于天際,高高地懸挂在高專的上空。那樣溫柔的、屬于落日餘晖的光芒落在五條悟的身上卻顯得格外寂寥,他一步一步向古川勝男走過來,黑色的制服都要被這抹光芒染上血色。
古川勝男愣了兩秒。
面前的男人還是帶着他那副眼罩,白色的發被高高豎起來,眼罩下的臉型完美得不可思議,從側面看上去宛如希臘神話中的天神降世。
一縷微風如同最後的贊歌一般吹過了五條悟的臉頰,他的發絲被風吹動得晃了晃,有那麼一瞬,他想,如此溫柔的微風,她以後是不是感受不到了。
五條悟甚至還是一如既往地笑着——他沒有任何異常,語氣和态度都很和諧,可偏偏,古川勝男覺得他好像很難過的樣子。
回程的路上,五條悟微微側過臉。
古川勝男在車内用了柑橘調的香氛,據說是他最近壓力太大特意換上的——其實五條悟知道,真正壓力大的人是他。
古川勝男是為了他才這麼做的。
眼睫輕輕地眨了眨,五條悟慢吞吞把車窗搖下,單手支着臉,修長雙腿交疊着,眉宇間绻着一點疲憊,坐在車後座看着車窗外的車水馬龍,看着東京的高樓鱗次栉比,看着品川外的社畜人來人外,聞到空氣中傳來的柑橘味,混雜着窗外的油煙味。
原來活着是這樣的感覺,五條悟想。
他從來都是高高在上的神明,從來無法理解作為随時都有可能會死掉的人類的想法,所以一直沒有辦法發自内心地和神樂澪共情。
可也就是在這個瞬間,五條悟突然意識到了,對于神樂澪來說,死亡絕對不是終點。
看着自己的身體被另外一個人拿去使用,看着自己失去了對自己身體的主導和控制,眼睜睜地感受着這種痛苦和絕望然後意識消失于這個世界,被另外一個人徹底奪走人生——
神樂澪就是在這樣的恐懼之中壓抑了二十八年的。
她已經,很努力,也很辛苦了。
“古川。”五條悟輕輕問道,“如果是你,發現自己隻是次要的存在——就是,你隻是一個,嗯——武器一樣的東西,真正的主人另有其人怎麼辦?”
神樂澪的術式具體如何是秘密,古川勝男自然不知道五條悟在說什麼,所以他也隻是憑借自己的想象力腦補了一下,然後說:“會崩潰吧?不過發現了這個秘密,會被主人使用嗎?”
“可能會哦。”
“那很傷人吧?畢竟我已經這把年紀了,突然發現自己啥也不是,也怪可憐的。”
“所以是失去了對自我的認同嗎?”
“這很重要吧?五條先生。如果一個人沒有自我認同,就會走上歧路,以此尋找自己的自我。”
“或許對于五條先生來說天生既有自我,但我們這樣的普通人,是在一點點的生活中找到自我的。”
“怎麼說?”
此時正是紅燈,古川勝男搭在反向盤上的手停頓了一下。
他回憶着自己的人生說:“其實前半生也很渾渾噩噩啦,我也不是什麼很聰明的人,但長大了就發現原來世界還有很美好的東西。五條先生知道的吧?我對在甜品店打工的妻子一見鐘情了,對于我來說,妻子就是松松軟軟的小蛋糕一樣的存在,是我最大的意義和快樂。當然,後來女兒也是。”
“······這樣啊。”
五條悟點點頭,說。
他把目光收回到了自己的掌心。
他用這雙手做過很多事。
殺過人、救過人、也曾經祓除過咒靈,但能夠讓他感受到生命的重量的卻是神樂澪的眼淚。
她在夢裡哭泣的眼淚帶着她體溫的溫度,卻也是足夠讓他戰栗的溫度。
原來,這就是舍不得。
原來,這就是兩難全。
可是,總有辦法的。
五條悟輕輕揉了揉酸痛的太陽穴。
他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神樂澪曾經對他說過的話。
那時候他們尚且年少,兩個人嬉笑打鬧中,神樂澪半開玩笑地問他:“五條悟,适配度99%。”
“那麼……如果達到100%呢?”
當時他以為她隻是在開玩笑,于是看着她,笑得漫不經心:“那你就不是你了。”
——他當時會這樣說完全憑借于小時候對她的判斷:她的身體更像是容器而非術式的使用者,但這隻是一種類比,五條悟怎麼也沒想到一語成谶。
可是,也正是因為他的這句話,神樂澪從未跨越那條界線。
她始終堅守着自己的能力,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成長,隻為了——
不失去自己。
或者說,為了成為自己。
“呵。”
五條悟輕輕地笑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