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回舟頓了一瞬,鎮定把筆插回口袋:“練手腕,順便練了字。”
這倒不像撒謊。蘇煜别的地方懶,唯獨專業上肯吃苦,石峥嵘并不懷疑他為了練手腕而去練字。但是——石峥嵘看着他的簽名,還是覺得哪裡不對,這字迹,怎麼隐隐讓他熟悉呢?
不過,到底隻是兩個字,熟悉感稍縱即逝,石峥嵘并沒抓到什麼思緒,不再多想。
“那個陳墨,你什麼診斷?”他收好表格,問陸回舟。
“磁共振提示左側腎窦偏下部病變,CT提示左側腎盂内持續強化結節,平掃密度稍高,增強後有所強化,特征像腎癌,但病竈邊界比較清晰,并沒有侵犯周圍結構。”陸回舟說。
“你有疑點?”石峥嵘看向他。
“病人自述沒有明顯症狀,隻偶有腰疼,占位是體檢偶然發現。”
這樣的話,确實不太對勁。“是AML?”石峥嵘沉思。
“CT值對不上。”陸回舟答。AML,腎血管平滑肌脂肪瘤,是一種常見的腎髒良性腫瘤,因為脂肪成分,AML的CT值一般為負,跟病人報告單上不一緻。
“不是AML,也不是纖維瘤……”石峥嵘自言自語,幾種腎髒常見的腫瘤,總有哪裡和病人的片子或症狀對不上。
“病竈位于腎門。”陸回舟開口。
石峥嵘腦中有什麼劃過。
“交感和副交感神經纖維在腎門交彙,組成腎主要神經。”
石峥嵘猛然間捕捉到那道閃光:“神經鞘瘤?”
神經鞘瘤,一種起源于神經鞘細胞的良性腫瘤,多發生于頭頸部,四肢也有可能,發生在腎髒……雖然很罕見,也不是不可能。
畢竟,隻要含有神經鞘細胞,它就有可能發生。
“如果是神經鞘瘤,CT表現就可以解釋了。”石峥嵘說着,往椅子深處坐了坐,欣慰看着“愛徒”,“你可以啊,蘇煜,我一時都沒有想到。”
“你沒看過片子。”陸回舟說。
“你還學會謙虛了。”石峥嵘笑,“不用來這套,腦子快就是腦子快,這點我不及你,邱江河也不及你,我所見過的人裡頭,也就你師祖有這種敏捷。”
“不過你跟你師祖比還是差點,要繼續學習,你師祖是全科擅長,沒有短闆,從無漏診。”
“咳!”陸回舟清清喉嚨,“沒事我先回去了。”
“急什麼,話還沒說完。”石峥嵘叫住他,“陳墨的手術,就安排給你?”
“可以。”陸回舟思考一瞬,點了頭,他做好了準備,已有主刀打算。
石峥嵘又松了口氣,從口袋裡摸出根煙:“那孩子呢,接不接?人家等着我回話。”
孩子?陸回舟沉吟一瞬,想起蘇煜說過的兒童醫院病人。
“我先看看病人。”陸回舟沒有草率回話。
“行,我把那邊的聯系電話給你。”
他既肯看病人,多半就是答應了,不過是嘴硬不肯直接點頭。
石峥嵘十分了解弟子,心裡暢快許多,一高興就點着了手裡的煙,點完看“蘇煜”還沒走,不由奇怪:“你還有事?”
陸回舟神色嚴肅:“吸煙對身體不好。”
他不記得石峥嵘有這毛病。
石峥嵘怔了一瞬:臭小子那是什麼表情,沉沉穩穩的,帶着股子遙遠又熟悉的……壓迫感?
壓迫個鬼。石峥嵘把那錯覺驅逐出腦海:“你師母又讓你盯我了?别搭理她。”
結婚了?對妻子這種态度?
陸回舟蹙蹙眉,還要說什麼,可他還沒開口,就被石峥嵘往外趕:“行了,讓我安生抽根煙,你該幹嘛幹嘛去,别跟我這兒犯懶。”
陸回舟面皮繃了繃,終究沒說什麼,走出他的辦公室。
天色已晚,想到要遛元寶,陸回舟沒再加班,準備回家。
一出門就被實習醫生叫住:“蘇哥,檔案。”
“什麼檔案?”
“去年下半年病人資料,要移交檔案室的,您又忘了?”也不知道是真忘還是假忘,誰都知道蘇哥最讨厭整理這些,“哥您行行好,檔案室催好幾次了,全科就差您了。”
陸回舟又退回辦公室:“什麼标準?”
蘇煜的資料陸回舟先前整過一次,但隻是粗整。
實習生跟在陸回舟後頭看着他把一箱箱資料搬出櫃子,嘴角直抽:“哥,難怪你一直拖……”
陸回舟神色倒很平靜,問清楚提交标準,很快着手整理起來。
動作有條不紊,然而格外沉默,沉默得實習生有些不自在——蘇哥是怎麼了?
他想問又不敢,偷偷拿手機搖了兩個人來幫忙。
人手一多,進度加快不少,七點多一個實習生電話響了,陸回舟反應過來,讓他們先回去:“謝謝你們幫忙,改天請你們吃飯。”
“不用謝,蘇哥。”實習生們忙客氣。
蘇煜人緣極好,雖是上級醫師,但他年輕,不擺架子,教起東西來從不藏着掖着,雖說有時看他們犯蠢也罵幾句,但那啥,他長得好,罵人也挺讓人高興。
可今晚不知道怎麼回事,蘇哥很疏離,他們玩笑也不敢開了,聽到他讓他們先回,竟然有松了口氣的感覺。
辦公室裡空下來,陸回舟繼續整理蘇煜的資料,他不但把要提交的整理了出來,也幫蘇煜把今年以來的資料按人名整理好,又按月份裝進檔案盒,在盒子上貼了索引。
整理到櫃子最深處時,他摸到一樣東西,伸手掏出來。
是個相框,不知道在櫃子裡待了很久,滿布塵埃。
相框裡是張家庭合照,四個人,蘇煜、顧子堯和安琳夫妻。
大家都笑得很自然,除了蘇煜。
陸回舟第一次在無法無天的蘇煜臉上看到局促。
“在幹嘛,還沒走?”門忽然被敲響。
陸回舟扣起相框,擡起頭來:“整檔案。”
“早不整,”程覃沒好氣地說了句,邊挽袖子邊走進來,“還差多少?”
“弄好了。”陸回舟按住桌上的檔案盒,拒絕他翻動,“什麼事?”
“沒什麼,下雨了,看你怎麼走。”程覃答着,皺了皺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