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二年了,改革開放已經十來年,南方好些城市都發展起來了,電視上能看到一些城市的高樓,時髦洋氣的穿着打扮,但在渝南城這山坡多的貧窮地方,錢夾還屬于稀罕玩意兒,村鎮上很少有人用,大都直接揣褲兜,或者塞鞋子裡,襪子裡,大頭的為防扒手縫在内褲裡,女的就塞内衣裡。
顧若一直覺得别人塞過臭襪子臭鞋子的錢太髒了,當衆從鞋子襪子裡掏錢也不是那麼好看,但她也沒錢買百貨大樓裡的漂亮錢夾,就撿了家裡以前做衣服剩下的碎布頭,自己縫了一個帶暗扣的小布包,平時都把它放在夾衣的内袋裡。
難得看到有人用錢夾,她不由好奇的看了眼,有些意外,這錢夾款式簡單普通,看着應該用了有些年頭了,也可能天天摸錢掏錢用不注意,邊角都磨破了,仔細看邊上線頭還有些脫落。
倒是難得,沒和鎮上一些暴發戶一樣,發财了各種大手大腳炫耀。
顧若心裡暗道一聲,看孟添遞過來一張百元大鈔,她也顧不上什麼錢夾暴發戶了,趕緊把錢接了過來找錢。
“慢走啊!”
收進一百,找出五塊,一筆大收益,顧若臉上的笑止不住,兩眉彎彎,說再見都洋溢着熱情。
孟添看她一眼,說了聲:“再見。”才拎過一大包春聯離開。
“生意挺好啊,直接給你買完了。”
春聯攤子一會兒功夫全空了,邊上賣花生瓜子的大姐瞧見,不禁納罕道。
“嗯,一個村的,可能是照顧我生意。”
顧若視線從走遠的身影收回,笑應了聲,低頭外看一眼手裡鼓囊囊的錢袋,她沒忍住,又彎了彎眉。
這兩個月總算沒白忙。
遠處傳來鞭炮聲,應該是哪家放中午團年的開飯了,顧家也是今天團年,她要擺攤的關系,她媽賴桂枝把團年飯挪到了晚上。
不過她也要早些回去,她媽賴桂枝不耐煩做竈頭上的事,團年飯從不沾手,她哥顧何友從前天去舅舅家就沒回來,回來了也指望不上,至于她爸顧良才,幾年前他被收割機絞斷了手後就不再做事了,更指望不上,年夜飯還得她回家現燒。
顧若看一眼天,也沒耽擱,很快收了攤子上的塑料薄膜放進背簍,把從邊上雜貨店租用來的竹攤架子拿去還了,在店裡買了點過年吃的冬瓜糖,橘餅,再買了五斤賴桂枝要拿回娘家拜年的白糖。
顧良才現在每天沒酒就鬧事打人,不想大過年還拿着刀和他幹架,她猶豫着又打了半斤高粱酒,等會兒回去兌下水,湊個一斤。
東西買好,顧若沒再在集市上停留,背着東西回家了。
盤山村離鎮上不算近,有近十裡路,要翻過一座山坡走一段石頭鋪的大路,再翻過一座山坡下去,再走一段路才到。
路上顧若很開心,她今天擺攤收入有一百四十八塊多,加上她夏天跟着收糧隊一起幫人割稻打稻,和賣小菜掙來沒完全上交的,她手裡已經攢下快五百塊,足夠她付複讀的學費和生活費還有剩了。
她打算等過完年去找下老師,問問她能不能下學期進複讀班上課,參加明年七月的高考。
顧若今年七月高考落榜了。
她高中為了省錢,沒有去她考上的縣城一中上學,在隔壁鎮能給她免除學雜費的聯合高中上的學。
這回高考的考場分到縣城一中考試,從學校到縣城一中要兩個多小時,路不好,還随時可能被堵在路上,為了不讓學生遲到耽擱高考,學校組織學生每人交二十五塊錢,考試期間在一中附近的招待所吃住。
二十五塊錢,如今鎮上一個月平均工資已經到一百多,二十五塊住三晚,包一日三餐,這筆錢對關乎一生的高考生來說不算多,顧若班上參加高考的同學都交了,她卻拿不出來。
顧家以前條件還算好。
她爸顧良才是村裡唯一的木匠,那會兒鎮上買家具還要票,村子裡誰家需要家具都找他,他們家的雞蛋米面沒斷過,錢更沒少賺。
但這樣的好日子,自從幾年前他雙手被收割機絞斷,不能再做木匠活,性情大變開始酗酒打人,她哥也迷上賭博以後,就再也沒有了。
黃賭毒酒,她們家占了兩,逼得家裡每個月都各處欠錢打饑荒,親戚鄰居們看到他們都繞道走。
别說二十五塊,就是五塊,她們家也是掏不出來的。
但是不交錢,萬一真的因為什麼意外情況趕不上考試怎麼辦?
最後她媽賴桂枝想起,她有個表姨婆在縣城,她一咬牙,厚着臉皮背着兩斤糧食帶她找上了門。
親戚一場,人都找上了門,不可能把人攆走,盡管不樂意,人還是讓她留下來了。
隻是她表姨婆家兒孫多,日子也不好過,早上一頓菜經常要吃到晚上甚至第二天,家裡來客人了,他們該節儉還是節儉,每頓的飯菜一半以上都是剩菜剩飯,住人家家裡已經是添麻煩,她不好意思隻吃現做的飯菜,隻能跟着一道吃。
夏天天氣熱,飯菜隔頓都會壞,更别說隔天,就這麼吃了兩天,考最後兩門的時候,她急性腸胃炎沒挨住,倒在了考場上。
一門隻考了一半,一門缺考,她毫不意外的落榜了。
她沒日沒夜的讀書,就想能考上大學,結果一場急性腸胃炎什麼都沒了,她怎麼想也不甘心,她想複讀,但複讀要錢,顧家最缺的就是錢了。
她媽也不想讓她複讀,想要她回家幫襯她,再慢慢尋個好對象嫁人。
說當初同意她讀書,也不是真指望她能考上大學,隻是覺得家裡的情況,她可能不好找對象,讀個高中,文化高點,有優勢一些。
顧若不想嫁人,至少不是在這村裡随随便便找個村漢,一輩子隻能過面朝黃土背朝天,一眼望到頭的日子。
她磨了好久,各種和她媽保證,總算讓她同意下來她自己掙錢複讀的事。
半年過去,錢也終于攢到了。
想到年後就能重新踏進校園,顧若感覺腳下的路一下變得平坦了,背上的背簍似乎也輕減許多,她擡手捋過臉邊散下的發别到耳後,正了正背簍,腳步加快了幾分。
路遠,還要翻爬山坡,顧若走得身上發熱,杏黃色的燈芯絨夾衣解開一排扣子,總算看見她家的一個房頂,她手勒着背簍繩帶,腳下又快了些。
走完一條碎石子鋪的小路,到了路口,卻看見她媽賴桂枝急匆匆從拐角出來。
“媽,你去哪兒?”
顧若臉色微凝,她心裡隐隐有種不好的感覺,她壓着心慌喊了她。
賴桂枝頭發散亂,面色更惶惶,聽到這聲她倏然擡頭,看到顧若,很快奔過來一把拽住了她手。
“你錢呢?”
“你這半年掙的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