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黑不知重境中怫意的事,從大碗米飯中擡頭,問了一句,“蓬萊?是殿下有事嗎?”
在蒼茯,他們習慣稱姒楚贽為“少君”,稱姒楚念為“公子”,而稱“殿下”時,則特指姒楚韻。
“不是,卻塵的重境是怫意囑咐他留設的,如今要找回靈神,蓬萊或許會有線索。”梵卿解釋道。
“那您二位需要帶人去嗎?要不我或者老黑随您前去。”麋棂問。
“不必,你們留下看家,而且,葉枥也還需要照應。”
“讓阿菁跟我們去吧。”姒楚念看向梵卿,提議道。
“嗯,你爹娘也正有此意。”
飯畢,姒楚念搬了躺椅坐在院中,太陽已經落山,天色尚不是全黑,星辰稀少。
梵卿抱着琴,走了出來。
“想聽什麼曲子?”他将琴放在樹下的桌案上,偏頭問他。
樹上挂着燈,姒楚念得以看清他臉上的神色,
燈光暖黃,給樹下坐着的人平添了些柔和。
“你挑一曲想彈的吧。”
琴音緩緩響起,起初悠揚神秘,姒楚念覺得仿佛置身于清晨雨後的竹林。
後來,琴音漸漸渺茫,仿佛起了霧,最終,歸于平和,如山間溪流,又聞清脆鳥鳴。
姒楚念聽得入神,琴音停下,仍然安安靜靜。
他從未聽過梵卿彈這種風格的曲子,于是比以往更加沉醉。
良久,他出聲詢問,“新譜的曲子?”
“即興。”梵卿說話時,手放到了桌面上,腕上的木珠敲在石案上,發出輕響。
夜幕已然徹底降臨,樹下的燈光更顯得亮了幾分。
姒楚念看着樹下的人,想起從前,他也常聽他撫琴。
有的時候,是梵卿見他心情不好,特地為他彈的。
有些時候,隻是梵卿一人彈琴,或在屋裡,或在院中。
他偶然聽見了,便會站在窗外,或者坐在遠處,靜靜聽完。
總之,隻要琴音出自梵卿之手,他總會聽完。
他總能在對方的琴聲裡,聽出樂曲之外的東西。
有時也會閑談似的說與那人聽。
此刻,他看着燈下撫琴的人,三十多年的分離,對于神道來說,不過須臾,但畢竟凡塵相隔,如今心境似乎發生了變化,于姒楚念來說,已經大有不同。
所以此時,他想要多說一些不該說的。
姒楚念望着滿天星辰,突然問:“你說——天命合理嗎?”
今夜沒有月光,梵卿看不清暗處姒楚念的神情,靜默了一會兒,沒有正面回答,隻是說,“在無限的期限裡,總會是合理的,但是,對于很多人的短短幾年,甚至百年千年中,或許會不合理。”
姒楚念長歎一口氣,道,“凡人生死禍福,是天命安排,可是天命又将這些歸于其他人,枉生因果。”
梵卿聽着,想起了魏啟年在高樓上的沉思。
“你在凡間時,便是這樣想的?”梵卿站起身,沒有看他,伸手碰了碰垂下的枝葉。
出于一種隐秘的私心,他不想讓姒楚念知道自己入過他的夢。
“是啊,”姒楚念毫不避諱,“我那時是個将軍,殺了很多人,可最初我是想救黎民于水火的,末了卻心懷愧疚……”
“或許我優柔寡斷,不明事理。最後什麼都沒了,許是天道降罰,但是我不想認。”
梵卿沒有說話,隻是聽着。
“梵卿。”姒楚念喚了他一聲,卻停頓了一下。
對方轉過身,看着他。
他眼中細碎的光被燭火映得搖曳,像是銀河墜入了海。
“我在凡間過得很痛苦,無時無刻。”姒楚念繼續說。
天道要他成神,卻叫他雙手沾滿鮮血。
他看着梵卿靠近,燈被對方擋了去。
那人走到他身邊,彎下腰,仔細地看着他的臉。
“怎麼了?”他問。
“看看你有沒有哭。”梵卿直起身,依舊凝着他。
他以往這麼說,一般是玩笑的語氣,哄他心情好點,可是這次,聽起來卻和他一樣難受,像是真的關心。
姒楚念沒說話,隻是坐起來了。
“你覺得天道給你的劫是什麼?”梵卿問他。
“我那一生,都在為自己,無論是參軍,建功,都是為了有朝一日安穩度日。哪怕是做善事,都隻是為了贖罪,讓自己心安。”姒楚念聲音很低很輕。
“阿念,你可還記得我同你說過的話——修道修心。”
姒楚念沒動,也沒說話,他眸光一閃,擡眼,直直看着梵卿。
對方繼續說:“心中的撕扯,便是天道常設的劫,這比身體上的任何傷痛,都折磨人。”
“但是,阿念,你已經回來了,大可以任性地想,無論你曾經是誰,那都不是你,無論你做過什麼,都是天命的安排,不是你的選擇。”
“所有的因,在你飛升時,都已經有了果。”
他說這話的時候,語速很緩慢,聲音也柔和。
姒楚念認真地注視着他,接着又聽他繼續說:
“殺人的是天道,不是你,天道也曾逼迫你。”
“凡塵俗世,本就大夢一場,凡人生出的災禍,隻要不對其他生靈造成化外的傷害,都是天道所迫。”
這話說得屬實是有些大逆不道了。
姒楚念一直覺得,梵卿對自己,不僅僅是他性格裡的寬容,而是一種近乎危險的縱容。
他手指微微顫抖,依舊擡頭望着梵卿,那人背着光,他看不清對方的臉。
就這樣靜默良久,姒楚念才終于站起身,越過梵卿,走到樹下,輕輕撫摸着琴弦。
梵卿跟着轉身,沒有上前。
“琴音很美,别有意趣。”姒楚念帶着笑意說。
梵卿了然,回道,“今夜好眠。”
臨了,他拂了拂衣袖,将琴收了,忽聽得姒楚念喚他。
梵卿轉身,姒楚念正擡頭看着天。
他走了幾步與姒楚念并肩,見對方眸光閃動,于是循着目光望去,一眼便注意到了那顆星。
略顯暗淡,并不閃爍,像是蒙了一層霧。
那是胥黎星。
梵卿想起卻塵的凡世種種,說道,“看來這段因果,快要圓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