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卿安頓好沉睡的人,又和姒楚帝後二人簡單解釋了情況,便又踏入了姒楚念的房間。
床上的人皺着眉頭,睡得不安穩。
他并未直接走進去瞧他,而是站的很遠,靜靜望着那人。
在重境裡的這段時間,他明顯感覺到姒楚念的不同。
他想起聽戲時,衆人喝彩,唯有他的眉間透着悲哀。
他到底渡了怎樣的劫?
這種問題,是連姒楚念的父母都不會好奇的。
對于神道來說,渡劫都不會好過,但是過去了就結束了,不該過分在意。
梵卿清楚地知道,關于姒楚念,自己想要了解的過于多了。
他站在門口,看了一會兒,最終走到了床邊。
剛一靠近,他便不可控地被卷入了姒楚念的夢境。
按理說,像他們這樣的神君,夢境、識海等都不會輕易洩露,也不會輕易被其他人的意識影響。
除非靈神極其不穩,或者有其他可以互通的條件。
姒楚念靈神太弱,倒是可以解釋。
但是,梵卿就這麼輕易地進了姒楚念的夢境。
不過,他如今并不是很關心自己為什麼會進來。
此時,他正看見“姒楚念”。
那人模樣沒變,周身的氣質卻有所不同。
他看見“姒楚念”處在善堂裡,着一身幹淨的素衣,忙着幫助這裡的人們。
梵卿身處其間,這裡的人自然感受不到他。
他便跟在“姒楚念”身邊。
“姒楚念”忙完了,坐在了一位斷了腿的男人身邊。
兩個人聊了起來。
“唉,上面的人争權,倒黴的永遠都是我們這些小民。”那男人手搭在自己的斷腿上,哀歎道。
姒楚念眼中含着一種特殊的感情,那目光梵卿很是熟悉,那是神道常有的悲憫。
不過卻在如今作為凡人,而又同樣經受苦難的姒楚念眼中,含着如此目光。
“可是,一統天下,才可以長久避免戰争。”魏啟年輕輕說道。
“你知道戰争有多麼可怕嗎?我這條腿沒了,哥哥和弟弟也都死了!”
“我知道,我也曾上過戰場。”
那男人看着眼前這個漂亮且沉靜的年輕人,有些不可思議,“你……”
“不過,我那時是你的敵人。”
魏啟年如今身處後來收複的新界内,這裡對于他來說,曾經是所謂的敵國。
那個男人愣了一下,說:“嗐,反正現在是一家了,也太平了,不提敵人了吧。”
魏啟年抿了抿嘴唇,說:“嗯。”
梵卿看着“姒楚念”,感覺到了深切的痛苦,說不清到底是來自自己,還是夢中的姒楚念。
夢境中的場景驟然變換,應當是魏啟年的回憶。
戰場上,一片狼藉,少年手臂上挂着彩,揮刀斬殺了一個沖過來的敵人。
血點飛濺到他的臉上,魏啟年眼睛裡卻沒有狠厲,隻有劫後餘生的稍稍放松。
梵卿離他很近,看見他的手在顫抖。
他從未見過這樣的“姒楚念”。
眼前之景再度變換,這次隻有魏啟年一人。
夜晚,他站在高樓上,獨自倚欄,看着天上的星海。
梵卿聽見了他的心中所想。
“打仗的時候,我從未想過敵軍如何,我好像也并非真的是為了我們的百姓。”
魏啟年将手放在欄杆上,微涼的夜風拂面,他眨了眨眼。
“到底是為了誰?為報君恩?還是……為了我自己。”
“我得到了什麼呢?離散、猜疑、怨恨……”
“我在戰場上殺了很多人,可是我曾經也像他們一樣,如同蝼蟻。”
魏啟年開始懷疑自己的所為,天下一統,功成名就,代價是雙手沾滿鮮血。
最終的結果,卻是失去一切,苟活。
“我以為褪去身上所謂的榮光,便終于可以安穩度日,哪怕隻剩我一人。”
他雙手撐着欄杆,低垂着頭。
良久,他嗤笑一聲,喃喃道:“空有無用的同情,又貪戀安甯;自以為不念君主,又心存芥蒂。”
梵卿看着他,知道對方内心的掙紮,清醒地感覺到,自己作為神道,産生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情感。
他心疼姒楚念了。
即便眼前這個人,并不能算是完全意義上的姒楚念。
這不同于同情,不同于悲憫,而是一種更加親密的,夾雜着私心的不忍與愛護。
梵卿靠近姒楚念,即便在夢境中是虛影,什麼也觸摸不到,但他還是緩緩伸出了手。
梵卿的手将将碰到“姒楚念”時,對方卻突然縱身一躍——
他下意識伸手去抓,手卻穿過了對方的身體。
但是姒楚念并沒有落地,而是在半空中化作了一隻鳳凰,周身包裹着火焰。
這大概是姒楚念飛升神君時的情況。
梵卿出了夢境,随即,姒楚念也醒了。
姒楚念醒後,許是恍然不知是何世,迷茫的眼睛瞪着屋頂,愣了一會兒。
随後他眨了眨眼,偏頭看見了梵卿。
後者站在床邊,正垂眸望着他。
那人背着光,他又剛醒,所以并沒有看見對方眼中殘留的情緒。
姒楚念揉了揉眉心,手肘撐着床,坐了起來。
梵卿沒有動,姒楚念也沒開口。
一時靜默。
梵卿早就換下了那身紅衣,如今着一襲青白漸變色長袍。
姒楚念仰頭看着他,被看的人眼中早沒了方才的情緒。
“做噩夢了?”梵卿最終先開了口。
姒楚念輕輕嗯了一聲,帶着沉重的鼻音。
梵卿轉身給他倒了杯茶,發絲随着彎腰的動作下滑到身前。
姒楚念低下頭,揉了揉後頸,擡頭時,茶盞已經遞到了眼前。
他伸手接下,指尖不經意碰到了對方的手。
梵卿轉過身,一手随意地撥弄着桌上的花,另一隻手垂着,藏在袖子裡,拇指不自覺地摩挲着方才觸碰到的皮膚。
“要是害怕,噩夢講出來就破了。”梵卿似乎帶着些許笑意。
姒楚念将杯中茶水一飲而盡,滑過喉嚨的,是獨屬于百木林的甘甜。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他下了床,聲音清亮了許多。
梵卿笑出了聲,說:“收拾一下,去見見你爹娘,他們都非常擔心你。”
姒楚念應了一聲,梵卿攏了攏衣衫,将要出門。
走到門口,他又停下,回頭道:“外面下過雨,有些涼,你靈神弱,穿厚些。”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