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光宗是恨日本人的,恨到骨子裡。
他的運氣不好,前線戰事緊張,傷亡慘重。哪怕他那時連槍都端不穩,靶子也射不中,還是得奔赴戰争一線。
去了也打不中人,那還去幹嘛?他在心裡這樣問自己。
後來他知道了,他要拿命去補國家的防線,拿血肉去築抵擋敵人的高牆。
“……唉。”
從一開始的看見爛肉和内髒就會嘔吐,每個夜晚反複做自己被殺死時的噩夢。再到看着一地殘肢,平靜的吃完今天發下來的食物,而後意猶未盡的舔盡指間殘餘的食物碎渣。
這樣的日子什麼時候是個頭?
剛來的時候他每天都盼望着解脫,最嚴重時甚至希望敵人的炮彈能長個眼睛别炸别人先炸死他。他甯願自己死,也不想再看見剛剛還和自己有說有笑的人轉眼間死在面前。
那太殘忍了。
然而,等到他徹底麻木的時候,他因為戰功顯赫要被調走了。
“戰功顯赫…戰功顯赫?誰?我嗎?”
排長揉着他的腦袋,笑着貼在他耳朵邊,小聲說,“上面要成立新的作戰單位,我沒打聽到是做什麼的,但說來說去肯定要比咱們這安全,就推薦你和小西去了。”
“你不是總說惦記媽媽和年紀輕輕就成了寡婦一個人帶孩子的姐姐嗎。要是活着回去的話,你要好好照顧她們啊。”
“排長……”
後來,他确實如願被調走了。耳畔再無号角聲與戰友的哀嚎,昔日的戰火轟鳴好像也隻是一場華麗而後迅速腐敗的夢。
他活下來了,還收到了一封姐姐的信。
“至光宗:
半年不見,我有許多的話想要對你說。盡管我不知道你現在身處何方,是不是還活着,有些事我也隻能跟你說了。
你走後沒多久,媽就不在了。除去剛出生的鳳升,你已經是我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親人了。我不知道我們還有沒有機會再見面。她們說,戰争短時間結束不了,隻要國家還需要我們,我們似乎就不會有回家的可能。也許要不了多久我們都會死在日本人的槍下,但我要跟你說的是,别怕。
爸媽他們都在下面等着我們,死掉後我們也會在地府團聚,做回一家人。說到這裡我突然想起一件擔心的事情,如果我們都死掉的話,鳳升這孩子該怎麼辦呢!沒有父母養她,她長大後的生活會不會很苦?她會不會變成乞丐?女人是做不成乞丐的,那些同樣乞讨的男人可不會因為相同的處境就給她活路。我好害怕,明明我是為了讓她過上更好的生活才來參軍的。
鳳升很乖,每次吃完奶就睜着大眼睛看我,不哭也不鬧。我想帶上她一起和日本人打仗,我活她活,我死,我們娘倆也死在一起。
她們都不理解我,說我壞,說哪有當媽的舍得帶着孩子去送死。可我找不到好人家托付她,我知道隻有把日本人趕跑,我的孩子,所有戰士的孩子才能夠有活路。
我原本還想跟你多說些近況,告訴你我有多麼想見你,多麼希望你還活着。但幫我寫信的劉叔馬上要去忙了,說到這裡就結束吧。
如果你能看見這封信的話,随信寄出的還有一張樂譜,你問問看有沒有懂譜子的人把它唱給你聽,沒有的話,知道上面是什麼字也好。我最近在學唱這首歌,當你看見那張樂譜的時候,應該能想象到我的聲音吧?
不要害怕死亡,我們一定會再次相見。
你的姐姐,李紅蘭
1932年4月19日”
男人的聲音很輕,很溫柔。念信的時候還時不時擡起頭,去看少年的眼睛。
“謝謝…謝謝。真是麻煩你了,秦大哥。幸好有你在,不然我都不知道該去找誰來幫我念這封信了。”
“不麻煩。”他攤開那張折起來的樂譜,“我找到那張樂譜了,要我唱給你聽嗎?”
“好,你唱吧。”
月兒高挂在天上,光明照耀四方。
在這個靜靜的深夜裡,記起了我的故鄉。
……
記憶中,姐姐的歌聲已經變得模糊起來,聽見男人唱歌的聲音,他也不自覺的想要哼上兩句。
“秦大哥。”
“嗯?”
“我是不是快死了?”
“……說什麼胡話呢,你好端端的站在這,怎麼就快死了?”
“可是,我記得我眼睛被人挖了,舌頭也沒了,怎麼還看得見你,還能和你說話呢?”
“……”
“秦大哥,我應該是死了吧,不然我怎麼會見到你…明明早在三個月前,你的腦袋就被日本人打爛了。是我埋的你啊。”
回應他的依舊隻有沉默。
“秦大哥?你說話啊,你為什麼不說話啊……”
他想哭,卻說不出話,也流出淚。
饑餓讓他變得比以往更加煩躁。五髒六腑火辣辣的痛又迫使他的身體止不住想要扭曲蜷縮,可緊緊捆在他胳膊和腹部上的繩索又限制了他的動作,讓他動彈不得。
他想家了。
想起他小時候怕黑,姐姐去唱歌給他聽,告訴他隻要閉上眼,睡一覺天就亮了。
他現在也還是怕黑怕痛。可不管他再醒來多少次,他世界也沒有亮起來過。
他好想快點死,就像那封信裡說的一樣,死掉就能見到爸爸媽媽了……
“博士,這隻肢那豬,好像要撐不下去了。”
“準備抽血做檢測,之後再給他打兩支高濃度藥劑,觀察他的用藥反應。”
“是,我這就…那是什麼東西?”
“黑色的…黑色的妖怪?!不,别過來,你别過來!我可是”
世界在斷暫的血肉撕裂聲後變得安靜,隻剩下手術台上微弱的,摻雜着血液腥氣的呼吸。
墨色的刀刃舉起,又停在半空中,遲遲不肯落下。
“你再向我保證一遍,在他現在身體死去靈魂回歸本體的瞬間,你能讓他不受任何影響的把這段記憶中的所有情感都抽掉對嗎?”
“術業有專攻嘛親,你忘記這裡是誰的地盤了嗎?情感抽離我們可是專業哒~”
“不要頂着我的臉用這麼惡心的語氣說話。”
“親親~人家隻是一面鏡子呀,要是不用您的鏡相,用那邊躺着的那位也說不了話呀~”
“…别廢話了,準備好。三,二,一。”
劍刃随話音一同落下,少年失去呼吸的下一秒,鏡靈拿着一個類似吸塵器的裝置對準他的腦門開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