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礙,”王令儀咬碎了口中的帕子,“你莫怕......莫怕....”
那夜星子特别亮,照見馬車在地上拖出的血痕。王令儀生生熬過三個時辰的颠簸早産,到驿站時已氣若遊絲。接生的婆子後來偷偷說,嬰兒落地時連啼哭都微弱得像隻貓崽。
原本那種情況,母子必死無疑。隻是,王令儀不願認命,咬着牙沒出聲,曆經千辛萬苦,不知走了幾遭鬼門關,終于,老天降下了李錦期。
那年六歲的蕭長敬,随着母親奔波許久,終于是接到了馬車上的王令儀。
而百裡外的孤城外,李戡正帶着三千殘兵突圍。箭雨遮天蔽日時,誰也不知道将軍背上還插着半截斷箭,沒讓一個北狄人踏進塞勒城的城門。那一戰成就了“鐵壁将軍”的威名,卻無人知曉他凱旋時,妻女已在鬼門關走了個來回。
蕭長敬突然攥緊拳頭。祠堂外的玉蘭樹沙沙作響,像是當年塞外的風沙。小錦期先天不足的病根,就是那時落下的。
當時受苦的不隻有李戡和王令儀,還有李錦期。
他記得那年邊塞驿站裡,王夫人榻前的藥爐日夜不熄,苦澀的藥味浸透了帳幔。
甯王妃帶着六歲的蕭肅守在榻前。小世子看着搖籃裡紅彤彤的嬰孩,皺着小臉嘀咕:“像隻沒毛的猴子。”
“胡說什麼!”甯王妃輕拍他後腦勺,
當時氣若遊絲的王淩儀卻忍不住笑了,溫柔的撫摸他的腦袋:“來,幫幹娘給妹妹想個小字。”
蕭肅那時候在師門排行老小,好不容易翻了身,高興的不得了,于是扒着書就開始不撒手了,直到終于有一天——
踮腳夠到案頭放着的那本《詩經》,手指點着“君子陶陶”四個字。
甯王妃撫掌笑道:“好!就叫陶陶。”
王令儀也覺得這個名字取得好。
兩人的認可,把小小的蕭肅高興壞了,于是他忽然覺得那個醜醜的小東西好看了不少。
從那天起,蕭肅每日雷打不動要去看妹妹。看着那皺巴巴的小臉漸漸白嫩;看着她從一次次高燒後化險為夷活了下來;聽着咿咿呀呀的兒語變成清亮的“咯咯”。說來也怪,陶陶在旁人懷裡總要哭鬧,唯獨賴在哥哥膝頭時,才會開懷大笑。
離别那日,七歲的蕭肅抱着襁褓哭濕了半邊衣袖,李錦期似乎也像是知道要分開了,也哇哇哭個不停。
溫宜蘇也很舍不得李陶陶,就幹脆認作義女,疼愛的很;師父也收她做徒弟,李錦期那個小白眼狼為了平衡關山月和褚景誠,也不再叫他“哥”,而是改叫“師兄”了,但是有時也會私底下偷偷叫。
隻是後來好景不長,一切都像是早就命中注定,一個又一個的至親之人從他們身邊離開。
那些人甚至沒能等到兩個孩子一起長大。
師兄師姐照顧兩人頗多,但是蕭長敬卻仿佛一夜之間就長大了。
自己一個人的時候不知道,原來養大一個孩子,還挺難的。
不,是太難了。
所以,蕭長敬溫柔的望着那尊白玉碑,内心祈禱母親在天上保佑,讓他的妹妹平安健康無事的長大吧。
一輩子,也别有什麼憂愁。
因為她實在是,過的太苦了。
夜風微涼,吹回他十四歲的夜晚。
靈堂的白幡被風吹得獵獵作響,十四歲的蕭長敬跪在棺椁前,脊背挺得筆直。甯王府的朱漆大門第一次顯得如此空曠,連腳步聲都有回音。
“哥哥。”
一雙小手突然從後面環住他的脖子。李錦期不知何時溜進來,小小的身子裹在素麻孝服裡,像隻雪做的團子。她跪到蕭長敬身邊,對着甯王妃的牌位認真磕了三個頭。
“我替幹娘照顧你。”八歲的小姑娘說得鄭重其事,從懷裡掏出個油紙包,“先吃塊桂花糕。”
小手抹去了蕭肅的眼淚。。
那夜靈堂的燭火明明滅滅,照見兩個孩子依偎的影子。三日後,李戡将軍親自來甯王府接人,玄鐵铠甲在晨光中泛着寒芒。一堆人站在大門那處,有李氏夫婦、李之虞、師兄和李錦期。
李錦期對他伸手,他聽見小丫頭對自己說:“哥哥,我們回家。”
那時李家已經是站在峰尖浪口了,卻還是毅然決然的先将他接到李家。李戡自己一個人扛着朝堂上那些白花花的折子,兩眼一閉,充耳不聞,也從未将此事帶回到家裡,他就是怕這事回傳到蕭長敬耳朵裡,讓那孩子胡思亂想。
大人的陰謀詭計,不能算到孩子身上,那是李戡的底線。後來,也成了蕭長敬的底線。
來到李家的第一頓飯,很豐盛,蕭長敬記得很清楚。
“家裡飯菜比不得王府。”王令儀夾了塊紅燒肉放進蕭長敬碗裡,“肅兒莫要嫌棄。”
王令儀的袖口處沾着竈間的煙火氣。那肉炖得酥爛,甜鹹适口——後來他才知道,這是幹娘特意向廚娘學的江南做法,和母親的味道一模一樣。他也從未忘記自己吃下去時,王令儀眼裡隐隐的期待。
校場上,李戡會教蕭長敬和褚景誠調整劍勢。而每到放課時,總能看到李之虞抱着手爐立在學堂外的老槐樹下,裙角沾着未化的雪。
最歡喜是李錦期從外頭遊曆歸來的時候。小丫頭風塵仆仆沖進院子,包袱裡裝着會叫的竹蟬、能浮水的銅魚,還有邊塞集市買的胡人面具。有一回她神秘兮兮地掏出一個陶埙,說是跟師父在古墓邊上撿的,吹起來像極了塞外的風聲。
他那時候真的很幸福,李家的人隻是把他當作一個孩子一樣對待,那一年,他有了爹娘,還有了姐姐,有了兄長,有了妹妹,有了家。
那宅子确實不大。西廂房的書案要和李之虞、褚景誠共用,練武時也會常常撞到院裡的梅樹。可每當暮色四合,竈間飄出飯菜香,王夫人喚着“孩子們吃飯了”的聲音,總讓蕭長敬覺得,屋檐下的燈火比王府的夜明珠還暖。
那時的日子,仿佛如流水般細膩溫柔,波瀾不驚,隻是偶爾會泛起一點點漣漪。過了這種日子,沒有哪個人會喜歡孤獨的生活,蕭長敬是,李錦期也是。
他不想她要什麼功成名就,懸壺濟世,流傳千古,就當一個普通的、快樂的小蠢貨妹妹就行。
那樣就好,就很好;隻要好好活着,就很好了。
蕭長敬對着白玉碑拜别,轉身之時,眼中的溫存不複存在。
隻是後來某一天,皇帝很突兀的将他召進宮,與他說了些事,其實即使他不說,蕭長敬也能隐隐猜到,但畢竟親口說出的和猜測的不一樣。
那夜,蕭長敬從禦書房出來後,再也沒去過李家,連李氏夫婦的忌日也未曾前去祭拜過,隻是總派人給李之虞和李錦期送錢财、衣帛....就是沒再去看過她們一次。
直到那夜李錦期的突然到來。
沒有責怪他為什麼不來看他,沒有生氣、沒有詢問。還是像過去那般,似乎他們之間從未有過隔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