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生李錦期也不讓嘴:“是你先吃飯說話的,你還說我——唔!”
蕭長敬一個酥餅噎過去,李錦期就不再說話了,這是兄妹倆開啟和平的标志。從小到大,雙方都再熟悉不過了,李錦期還以為今天蕭長敬累了,就沒再繼續和他說下去。安安靜靜吃飯。蕭長敬以為李錦期還在想甯王妃,也沒繼續像褚景誠那樣唱片大論的教育她。
李錦期低頭啃着酥餅,沒看見蕭長敬望向她發頂時,眼中一閃而過的柔軟。那目光越過她的肩膀,仿佛看見多年前的春日,甯王妃笑着給偷吃點心的小丫頭擦嘴角的模樣。
母親,我也想您了。
夜晚
李錦期坐在床前,開始回想之前的日子。
彼時她是何等金尊玉貴——鴻蒙将軍捧在手心的明珠,昭懿夫人放在心尖的珍寶;甯王妃摟在懷裡一聲聲喚"陶陶",皇後姨母每月都要召進宮試新裁的衣衫;師姐師兄變着法給她尋新奇玩意,帶她逃課,騎馬習箭,打獵。
如今呢?
八歲,義母端懿王妃溫頌和最愛的玉蘭樹早随着那個雪夜一同枯萎;十歲,父親玄甲染血,和母親一同燒成一抔焦土;姨母聽聞母親死訊,當夜難産血崩而亡;長姐李之虞被人下毒,身中咳疾,至今未愈。
師姐在邊關苦寒之地,已有三年未寄家書;大師兄在朝堂上孤身對抗濁流,奏折上朱批刺目如血;二師兄雖貴為甯王世子,卻要小心翼翼,生怕被人拉攏當作槍使。
爹娘一生忠勇,最後為什麼會被燒死在埋骨嶺?長姐又是得罪過誰?誰給她下毒,讓她如此痛苦不堪?烏居人此時來求娶的目的又是什麼?褚景誠天天被排擠,做一些吃力不讨好的活。明明小時候蕭長敬是最貪玩的那個,如今小心翼翼行事,無比憋屈。
一件一件事情,繞的她百思不得其解,甚至想報仇,都不知道找誰。
四年前的令書,明明還有鳳印,可是王令容早就難産而死,如今蕭錦墨到底如何她也不知,甚至是死是活她都不确定。
她忽然想起父親說過:“這世間最痛,不是馬革裹屍,而是看着至親受苦卻無能為力。”
她感覺自己就像塊浮木,在水中無力掙紮,呼吸困難又不至死,拼盡全力隻能勉強在海上漂,看不到盡頭也看不到回路。
她本來......是很幸福的。她如今隻能苟活在黎陽城,用盡力氣給自己的姐姐續命。
無能為力實在是太可怕了,李錦期竟是如今才明白過來,命運弄人,管它人為還是天災,她一定會殺死那些害她身邊不得安生的人,她要活着,要守護沒有逝去血親。
要活着,她得活得精彩,把自己放在槍口,總會有人露出馬腳,對啊,活着,要先活着,活着才能報仇啊。
李錦期的指甲在掌心裡摳出深深溝壑,眼裡暗流潮湧,不見光明。
另一邊
夜色微晚,庭中一株老桂樹靜立,枝葉間漏下細碎的月光,如撒了一地碎銀。春風徐來,暗香浮動。
一對金童玉女長立于此,男的身高玉立,一表人才,英俊的臉上還有未退去的稚氣,女的則是溫文爾雅,氣質絕佳。任誰過來不說上一句:好生般配。
蕭長敬微微垂首,眉宇間帶着幾分歉然:“江小姐,夜色已深,冒昧前來打擾,實在唐突。”他頓了頓,聲音清朗卻透着一絲不易察覺的局促,“隻是……确有要事相求,不知江小姐可願一聽?”
江清月擡眸,月光映着她溫潤如玉的面龐,唇角噙着一抹淺笑:“蕭大人言重了,能值得您夤夜來訪的,想必不是尋常小事吧?”她方才已屏退侍女,此刻四下靜谧,唯有風拂桂葉的沙沙聲,襯得她嗓音愈發柔和。
蕭長敬神色稍緩,目光卻仍透着認真:“說來慚愧,此事說大不大,說小卻也不小。”他略一沉吟,繼續道,“舍妹今日歸家,早年離家數載,對琅京人事多有生疏。家母早逝,她亦失怙恃,我這做兄長的,總盼着她能有個知心人作伴,哪怕隻是閑時說話解悶也好。”他擡眼望向江清月,語氣誠摯,“過幾日若在宴席上遇見她,還望江小姐能稍加照拂。”
江清月聞言,眸中漾開一絲了然,笑意更深:“瞧蕭大人方才神色凝重,我還當是什麼了不得的大事呢。”她輕輕攏了攏袖口,聲音溫軟,“令妹便是那位李大将軍的遺孤吧?蕭大人放心,李将軍忠勇為國,他的女兒,清月自當盡心相待。”
她身着一襲淡紫色绫羅長裙,衣料是上好的軟煙羅,在月光下泛着珍珠般柔潤的光澤。裙身上用銀線繡着細密的纏枝芙蓉紋,行走時花紋若隐若現,宛如月下綻放的紫藤。腰間束着一條淺丁香色織錦腰帶,結着精緻的如意結,垂下兩縷流蘇,随着她的動作輕輕搖曳。
蕭長敬眉間郁色頓消,鄭重拱手:“如此,便先替小妹謝過江小姐了。”他頓了頓,又添了一句,語氣裡帶着幾分無奈的笑意,“舍妹性子活潑,若有冒犯之處,還望江小姐多包涵。”
當蕭長敬說話時,江清月微微低頭,紫色的衣袖自然垂落,露出一截纖細的手腕。她手指修長,指甲修剪得圓潤整齊,染着淡淡的鳳仙花汁,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粉色。手中執着一方繡着紫藤花的素帕,帕角随着她的動作輕輕飄動。
江清月連忙搖頭,袖間絲縧随風輕揚:“蕭大人言重了。英雄之後,清月能略盡綿力,已是幸事,何來‘擔待’一說?”她眼波盈盈,似映着月色清輝,“您盡管放心。”
蕭長敬深深看了她一眼,終是釋然一笑:“多謝。”言罷,他轉身欲離,足尖一點,輕巧掠上牆頭。夜風拂過,掀起他青冥色衣袍的一角,恍如一片暗夜中的雲影。
忽而,他似想起什麼,回眸望去——江清月仍立在桂樹下,淺色衣裙被月光鍍上一層柔和的銀邊,宛如畫中之人。
“江姑娘。”他輕喚。
“嗯?”她微微偏首,眸光清澈。
蕭長敬唇畔浮起一抹淺笑,聲音低而溫潤:“……多謝你。”
江清月一怔,随即莞爾,擡手輕輕一揮,袖間散發出來的暗香随風散入夜色:“春夜風涼,蕭公子保重。”
夜風漸起,她下意識地攏了攏衣襟,紫色的衣袖如水般滑落,露出内裡繡着蘭草的白色中衣袖口。這一舉手一投足間,盡是大家閨秀的端莊優雅。就連被風吹亂的幾縷發絲,她也隻是輕輕擡手,用戴着玉镯的手腕優雅地将它們别到耳後,動作輕柔得仿佛怕驚擾了這春夜的甯靜。
少年颔首,身影倏忽隐入朦胧月色之中,唯有空中若有若無的桂香依舊,缭繞不散。
風過庭除,春夜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