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庭院裡,梨花紛揚如雪,李錦期随着商時序穿過回廊時,不由得放輕了腳步。這座專門安置烏居使團的别院雖不宏大,卻處處透着精妙的奢華。
青石小徑兩側立着一對對紫銅燈柱,每根不過三尺高,卻都鑄成展翅狻猊的形态,口中銜着的不是尋常燈盞,而是鴿卵大小的夜明珠。晨光裡泛着柔和的瑩白,想來入夜後必是滿庭生輝。
正經過正廳門前懸着一道水精簾,顆顆珠子渾圓剔透,被晨風吹得叮咚作響。李錦期伸手一撥,指尖傳來的涼意讓她微微一怔——這竟是北狄特産的寒水玉,尋常貴族得一顆都要珍而重之,此處卻串成了門簾。
廳内陳設看似簡潔,細看卻令人心驚。
最引人注目的莫過于那對鋪在紫檀木圈椅上的坐墊,若是換做别人可能認不出來這種錦緞,可李錦期曾經見過,甚至還穿過這種錦緞做的衣服,這錦緞用的是江南織造局特供的"霞光錦"。需十六個熟練織工輪番操作提花樓機,以金線為緯、五色蠶絲為經,耗時三年方能織就一匹。再找一些繡工精細又精美的繡娘繡上紋樣,日光透過雕花窗棂灑落其上時,緞面會随角度變換流轉出朝霞暮霭般的虹彩,在牆上投下上面紋樣的影子,若是将手指撫過,便可知不是凡品——觸之能如泉流般沁涼,卻又帶着絲綢特有的溫潤,上面的紋樣在掌心留下細膩的凹凸感。
商時序進門就對一旁垂手侍立的宮人吩咐道:"取我們帶來的烏居雪芽。"那宮人聞言微微一怔,随即恭敬退下。
他引着李錦期在庭院中的漢白玉石桌前落座。石桌通體潔白無瑕,桌面陰刻着精細的纏枝蓮紋,凹槽中填着金粉,在陽光下熠熠生輝。桌邊擺放的兩張圓凳,看似樸素的青石材質,坐上去卻觸感溫潤,竟是整塊暖玉雕琢而成。
不多時,宮人捧來一套天青釉茶具,胎薄如紙,在光下竟能透出指影。另外一邊的宮人很快也捧來一個鎏金錫罐,商時序親自啟封,頓時滿室飄散出一股清冽的松針香氣。
商時序執壺分茶時,她注意到壺嘴處有一道幾不可見的金線——竟是修補過的痕迹。這般珍品還敢日常使用,可見烏居使團在昭唐的地位。
茶湯入盞,澄澈的碧色映着天青釉,宛如一泓春水凝在掌心。
"這是我們烏居特産的雪芽,隻在懸崖峭壁上生長。嘗嘗?"商時序将茶盞輕輕推到她面前。茶盞外壁雕刻着層層疊疊的山巒紋,内裡卻光滑如鏡。李錦期小心翼翼地捧起茶盞,指腹能感受到那些凹凸有緻的紋路,卻不敢太過用力,生怕碰壞了這精巧的物件。
茶水呈現出罕見的琥珀色,在玉色的映襯下更顯澄澈。李錦期的外祖父向來喜愛茶道,收藏了不少茶葉和茶具,還喜歡和李錦期講各種茶的功效,年幼的李錦期耳濡目染,也将品茶作為愛好,隻是後來再也沒這般機會了。
李錦期輕抿一口茶,眸光微斂,似在細品天地之韻。
她指尖輕撫杯沿,發現盞沿處有一道幾不可察的金線,想必是為了避免燙手而特意鑲嵌的。玉胎薄如紙,夾層填金絲,這樣不着痕迹的考究,比那些張揚的奢華更顯底蘊。
茶湯入口,先是一股冷冽的岩韻,如霜雪覆舌,待其化開,便滲出松風般的甘潤,尾調竟還藏着一絲蜜甜——這是老茶才有的底蘊。采茶人必定是趁晨露未幹時摘取,否則,這抹清透的松香,便要折損三分。
幼時的味道緩緩沖上腦海,李錦期想到,從前每次去外祖父家時,都能喝到這種茶,可幼子那裡懂得這茶葉的珍貴?隻做牛飲罷了。
如今再次回想,當時隻道是尋常。
飲下一杯,連帶着心思都被放輕了不少,她緩聲道: “此茶生于峭壁岩隙,沐風飲露,根系盤錯于石縫之間,故茶氣孤高,不染塵俗。初聞有松針清冽,細嗅卻隐一縷幽蘭之韻,想來是茶樹與崖上野蘭共生,沾染了山靈之氣。”
言罷,她放下茶盞,眉眼清秀,唇角微揚,語氣也透着渾然天成的認真:“今日得飲此盞,倒是我的福分了。”
商時序默不作聲的看着她,突然笑眯眯的開口:“李姑娘還懂茶?”
李錦期慌忙掩飾:“幼時在宮中生活過一段時間,這些東西自然也是懂上一些的。”
她眼角餘光注意到,連侍立在側的宮娥都穿着千絲羅的衣裙,發間簪着拇指大的珍珠。
她忽然明白,這般不動聲色的奢華,比金碧輝煌的宮殿更顯尊貴。昭唐皇帝對烏居使團的重視,就藏在這寒水玉的涼意裡,隐在這霞光錦墊的紋理中。
李錦期這才想起方才所聊之處,手裡一歪,茶盞中泛起陣陣漣漪:“對了,方才聞公子所言,明善公主與昭懿夫人...竟有這般深厚的情誼?”
商時序将落在肩頭的梨瓣拂去,目光悠遠:"當年聽聞夫人噩耗,公主三日水米未進。後來戰事頻仍,音書斷絕..."他忽然攥緊腰間玉佩,"如今烽煙散盡,公主日夜惦念的,就是接兩位姑娘到身邊照拂。"
一陣穿堂風過,卷起滿地落英。
"可琅京早無李家姐妹蹤迹。"李錦期佯裝鎮定,卻見袖口線已絞出褶皺,"亂世飄零,要尋人談何容易?"
商時序忽然傾身向前,衣袖帶起一陣檀香的清冽氣息:"說來也巧,貴國皇帝已下诏要為李家兩位小姐行冊封禮。"他修長的手指在漢白玉石桌上輕叩三下,每一聲都像敲在李錦期心上,"就定在今年中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