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上椅背的一瞬,疼痛像微弱電流穿過神經,她神情沒變,指尖卻悄然用力地扣緊了椅邊。
他們面對面坐着,程明笃的目光始終沒移開她。
目光深邃得讓他的眼神不夠直白,讓這份對久别重逢舊人的身世多了幾分溫和——一個他曾經熟悉到骨子裡、如今卻又陌生得仿佛披着全副盔甲坐在他面前的人。
于是她低頭重新拿起桌上的水杯,小口啜了一口,以緩解心口那些難解的複雜情緒。
她放下水杯的瞬間,才有勇氣說道:“我以為你今天不會來……”
“如果我來了,你會來嗎?”聲調極輕,承載在他的嗓音上,如同起伏的音符。
她誠實點頭:“會。”
如果她為的隻是自己,可能不會來,但是如果是為了整個團隊,就算是程明笃将她生吞活剝了,她也會硬着頭皮來。
程明笃的眼神似乎緩和了幾分,積澱了一陣後,問道:
“回國,還習慣嗎?”
葉語莺擡頭,眼中露出了錯愕,像是沒想到他們可以在闊别後如此心平氣和地對話。
但是這種平和,恰恰也是最遙遠的距離。
她沒有直接回答,“國内節奏更快。”
國内更加熱鬧,但是她依舊還是有漂泊感,哪怕她獨自坐在街道旁,看着人來人往,她還是覺得自己在漂泊。
這一點,在哪裡都沒變。
“嗯……Ashera的創始人,是你吧。”像是一句詢問,但是他早已有了判斷。
葉語莺看着他,半晌沒接話,很久之後才默默點頭。
“為什麼叫這個名字?”他忽然開口,試圖從她的反應中看出什麼。
葉語莺怔住,神色一瞬僵住,話卡在了喉嚨裡,像一顆很有存在感的核桃一樣,堵得她說不出話來。
這個詞,是多年前,他在學校的天台上告訴自己的。
叫這個名字,說明她一點都沒忘,那些點點滴滴,那些深夜的失落,和他一步步将曾經破碎的自己溫柔拼湊好的多年……
她想通過喝水來給自己争取一些思考,卻發現手中的杯子早已空空如也。
她垂下眼,微不可察地咬了咬唇,将那點因回憶而浮現的情緒硬生生壓了下去。
她坦然地說道:“因為挺符合意境,Ashera,迦南的女神,毀滅之後的重建,人工外骨骼的使用者應該都會經曆這個過程,它是帶來重建的力量的……”
她聲音輕得像是風吹過落葉,似乎在思忖應不應該補充這一句,但她的嘴巴已經先一步說了:“Ashera這個詞,是你說的……”
程明笃眉頭輕動,那些早已壓在時間深處的片段緩緩浮上來,這些片段每次都是層層痛苦的海浪,在敲打着他。
“嗯……”他聲音微啞。
他也記得一切。
他們都記得,隻是時光流轉,隻能默契地心照不宣,不要再舊事重提。
他們的對話至此,就算結束了。
程明笃起身之後,在她面前放了張名片,淡然道:“在江城有什麼需要幫助的,可以聯系我。”
她點頭,程明笃看了她一眼,轉身往門外走去。
她盯着這張極度商務化的名片看了很久,心中百感交集。
他好像既往不咎,好像從未記恨過她,一切都回到了多年前的起點。
隻不過他一如既往地善良,當初在蓉城,現在在江城,始終給她一方庇護。
她沒說話,隻是始終保持着嘴角上揚,那笑意裡藏着苦意。
“程明笃。”她忽然喚他的名字,沒有尊稱,沒有禁忌。
可他早已踏出門外,聽不到了。
她望着門邊的身影徹底消失在走廊盡頭,才像是脫力般靠回椅背。疼痛也在這一刻徹底浮出水面,像一層薄冰被擊碎,神經末梢一根根蘇醒。
她輕輕吸了口氣,整個人像沉入一場無人知曉的風暴深處。
包裡的止痛藥還在,她沒再碰,手指撚着那張名片,反複端詳,指節微微發白,卻始終沒發出聲音。
片刻後,她陡然起身,在封閉的藥效徹底消失之前,沖了出去。
程明笃的身影正好消失在走廊,她知道自己無法奔跑,注定追不上他。
于是,她轉身走進一條與他平行的走廊,扶着牆,靠着沿線的百葉窗,與他的步伐保持同步,一步一步艱難地前行。
她的視線緊緊貼着那一道落在玻璃另一側的身影,隔着一道又一道窗格,看着他在光與影之間穿行,有時被遮住,有時又驟然出現。
唯有隔着這樣的距離,在這光影浮動的走廊裡,葉語莺才敢毫無遮掩地、毫無保留地注視着他。
她像溺水的人盯着天光的痕迹,注視着他身影的每一寸移動。
那是她無法再靠近的光,是她少女時代的全部執念,是夜莺無法飛過的隆冬。
她在心裡默念,聲音輕得隻有自己聽見。
程明笃,走慢點,再走慢點……
如今的葉語莺,已經徹底不能正常走路了……
她的雙腿開始痙攣,步伐愈發淩亂,和他之間的距離越來越遠,當她走出長廊的時候,他已經下了台階,黑色轎車早已停靠在台階之下。
她雙腿徹底失去支撐,整個人像個失去牽引的木偶一樣墜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