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記事起,張金花就在照顧弟弟妹妹了。
張金花一共有四個妹妹、兩個弟弟。
還沒有搖床高的時候,她就在哄弟弟妹妹睡覺,後來是洗尿布,再後來是做飯喂飯……
張金花一天天長大,爹娘就一件件将這些事務移交到她的肩上。
大姐麼,要有大姐的樣子。
當張金花長成少女時,在農忙的季節,她就需要同爹娘一起下地幹活了——弟弟妹妹當然也不能落下,要把他們帶到地裡看顧。
家裡孩子多,爹娘不得不在幾畝薄田裡苦苦耕耘,希望能用精細的照顧來換取更高一些的産量,供全家人果腹。
娘即使在懷孕八九個月,肚子大得彎不得腰了的時候,也依然要下地幹活。她因此失去過兩個孩子。
爹娘太累了,每天眉頭緊蹙着,無暇來關心這一個接一個的孩子們。
張金花越大,就越成為他們中的一員。
張金花也無暇給予弟妹更多的溫情。
有時,她也會覺得他們可憐,于是會用她小小的權力,給哪個身體弱的、受委屈的孩子多舀一勺粥。
但也到此為止了。
她實在沒有更多的力氣,來把他們抱在懷裡安慰,或輕聲細語地講道理。
而且,她也餓。
她還有那麼多的活兒要做,起早貪黑也做不完。
她總得自己先吃飽。
張金花大了,村裡的男孩子就常常來招惹她。他們往她身上丢惡心的蟲子,遠遠地念嘲笑她的順口溜。
張金花知道,他們根本不讨厭她,恰恰相反,他們喜歡她,因為她漂亮、能幹。
但那又如何呢?
他們的爹娘交口稱贊她勤勞肯幹,但他們并不樂意有個窮親家,更何況還拖着那麼多嗷嗷待哺的娘家弟妹。
正好,張金花也不喜歡他們。
張金花不想嫁個窮人家。
那意味着,她依然需要起得比雞早、睡得比狗晚,一邊争分奪秒地在田地裡耕耘,一邊洗衣做飯、縫縫補補,然後生一窩因為吃不飽而整天哭鬧不止的孩子,忍受着腰背疼痛、垂到腹部的乳/房,一直到疲勞地死去。
她把蟲子丢回去,向嘲笑她的男孩子扔石頭。
嫁到河頭縣的堂姑回村探望娘家,她說,河頭縣有一戶姓陳的人家,想找個媳婦,不拘家境貧富,人品好、身體好就行。
村裡的三姑六婆都圍過去了。村裡人都覺得河頭縣是個好地方,女孩兒能嫁過去,那可是紮紮實實的好命。
她們追着堂姑問,那家人幾口兄弟、做什麼營生、公婆好相與嗎?
堂姑道,獨生子,沒有兄弟姐妹,以後家産都是他一個人的。
那好呀!圍着的女人們更起勁兒了。
堂姑道,是個小生意人,掙得可多,每年過年都回家。
女人們有些躊躇了。男人一年才回一趟家,這不成守活寡了麼?
但是話又說回來,守活寡也有守活寡的快活之處,好多婦人與自家男人朝夕相對,比寡婦還可憐呢。
堂姑說,隻是有一件不好,他爹身子不好,半年前得了卒中之症。不過如今好多了,吃飯解手自己都做得來,也就話說得不大好。
女人們面面相觑。
卒中之症麼,常有老人得,不稀罕。隻是得了卒中的人,往往複發的居多。
兒孫們辛辛苦苦伺候着,好容易能站起來走兩步了,保不齊哪天又複發了;複發了,兩腳一蹬死了倒輕松,難的是往床上一躺、遲遲不死。
這樣的病人,是最難伺候的一種。日日把屎把尿,拍不完的痰、洗不完的床單褥子,兒孫們盡孝盡得形容憔悴,常有互相推诿,鬧得阖家雞犬不甯的。
這家人偏偏又隻有一個出門在外的兒子。做婆婆的,可不得使勁兒磋磨這僅有的一個媳婦麼?
把女兒嫁到這樣的人家,豈不是等同把女孩兒往火坑裡推!
女人們支支吾吾,客套了幾句,說些一定幫着留意的空話,漸漸地都散了。
隻剩堂姑一個人,獨自嗑着南瓜子,感到有些無趣。
張金花一直在角落裡喂妹妹吃稀粥,此時忽然張口,問堂姑:“能吃飽嗎?”
堂姑愣了一下,問:“什麼吃飽,你說啥?”
張金花道:“堂姑,你剛剛說的那戶人家,嫁過去能吃飽嗎?”
“哦哦哦,能能能,不止能吃飽,還能吃上雞蛋呢,他家喂了兩隻雞。”堂姑忙道。
張金花說:“那就行了,我願意嫁過去。”
堂姑回河頭縣告訴了陳家娘,陳家娘立馬提了雞蛋來村裡看張金花。
屆時張金花那時正挑着一桶糞要下地呢,陳家娘見了她,笑得堆起一臉褶子。
張金花知道,陳家娘是滿意她能吃苦。
再苦,能比得上家裡苦麼?
爹娘原本不願意張金花這麼早出嫁,但陳家娘提了一個彩禮的數,他們立馬收起了不滿,甚至開始笨拙地溜須拍馬了。
反正二女兒已經長大,可以接替大女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