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晟搖頭,也不知究竟是不認可那句話。
窗外斜陽已下,俞溪長歎一口氣。
在驿館歇腳确實舒服,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真正讓枕風在京城安家。
次日,證人上堂作證之時,俞溪終于見到譚家的主事人,也見到如今狼狽不堪的知府。
“傳證人——玉州府扇商俞溪上堂。”
俞溪垂首上堂,穩穩當當面不改色地叩首。
大理寺卿默然觀察了下坐在一旁的容晟,輕咳一聲省掉了一貫的威吓環節,面色嚴肅:“現有賬冊載明,去歲十二月,你曾以商鋪的名義向玉州官府捐贈白銀一千兩,糧食五百石,此事可屬實?”
“确有此事。”書吏奮筆疾書,衙役持杖而立。俞溪第三次跪在堂前,跪的官員也是一次賽一次的位高,心境倒是一次比一次平靜。
“可有憑證?”
俞溪盯着地縫,一字一句口齒清晰:“庫房賬本乃至當日圍觀百姓可為證。”
俞溪捐贈款項從來不走私底下從錢莊撥錢的途徑,要捐出去就是真金白銀送到,能看到的人越多越好。
書吏無比迅疾地記錄下言語來往對話後又高聲朗讀一遍,最末添上一句:“可屬實?”
“句句屬實。”
在供狀上畫押的時候俞溪還略有些恍惚,畢竟事成不過眨眼間,默然起身回到一隊證人之間。
大理寺卿口中報出的名目愈來愈多,有的離譜到俞溪都快無比駭然的程度。玉州富庶,枕風隻能勉強算作玉州府中名聲較廣的中等鋪子,家底最殷實的砸下去近萬兩白銀。
俞溪餘光瞟見本還有些驚懼顫抖的知府早就不動了,不知道是絕望過頭了還是旁的什麼。立在堂側的還有一位俞溪過往未曾見過的譚家人,手中捏着一串玉珠子,神色淡然,
接收到俞溪的視線後甚至對着俞溪露出一個略帶歉意的微笑。
俞溪靜靜看着那明顯與對方通身打扮不符的珠串,又看了眼知府,瞬間明白了對方的意思。
不知道那珠串上挂了幾個人的腦袋。
玉州知府通天的胃口也吞不下那樣多的款項,大頭去了哪裡隻有吞進肚子的那幫人知道。
待所有證人畫押,知府早就閉上眼,任憑堂上的大理寺卿如何逼問也隻一句話。
“認罪,并無外情。”
大理寺卿皺眉,看向身側前半程一直神遊天外的容晟忽地開口:“王既恩,你的胃口不小。”
聲調輕慢,不知是調侃還是責罵。
知府不接話,容晟丢了賬本到他雙膝前,歎了口氣:“真真假假你的嘴說了不算,旁人的嘴說了也不算。赈災款九成進了你的賬,你家中搜出的不過其中三成。還有六成,恐怕能救下很多人的命吧。”
贓款數目巨大,無論是送禮還是買賣都要留痕,凡是沒有痕迹的總得找個人擔着。
最後一句話說的意味不明,站在他身側時不時盤弄手中珠串的人動作停滞了刹那,有些詫異地看向容晟。
很奇怪容晟為什麼冷不丁要插手。
王既恩肥胖滾圓的身子抖了抖,垂頭看見那份落了灰塵的賬本,上面一筆一劃全是巨額數字。
這是他握在手中本想拿來催譚家人命的東西,如今被這樣翻出來,對錯輸赢已成定局。
他在玉州隻聽過淵王的名字,沒想到幾次相見便都是見識對方的本事。
隻是一切一切的起源——俞溪,他沒有機會再回頭去看那個女人的臉,隻是有些懊喪。
本想捏個軟柿子,不成想是把鋒利割手的快刀子。
容晟平靜的視線沉沉壓在王既恩的肩頭,王既恩閉目不再看那串熟悉的珠串,沉沉開口:“您既已知曉,何必再問。”
玉珠碰撞摩擦的聲音徹底停滞,俞溪擡眼看向譚氏派來的人,忽覺有些可笑。
難道真的隻是因為一個紮手的枕風坊嗎?
一片嘈雜的争執聲中俞溪被人送出審庭外,越來越遠的距離隔絕一場要流血死人的官司,鼻尖冰涼的感知驚得她擡起頭。
細小絨密的雪花洋洋灑灑飄下,輕飄飄落在俞溪的睫毛上,她站在原地攤開手。
肩頭微微一重,熟悉的草木香味萦繞在鼻尖。
俞溪沒有擡頭去看來者的模樣,輕笑一聲。
“結束了嗎?”
“水到渠成。”
俞溪手心的雪花在刹那間融化,鼻腔中湧進冰涼幹燥的空氣。周遭飛檐紅牆,窗子開開合合,稚子争搶着跑到街道上。
“下雪了啊。”隻是短短三年不到,于官府三進三出,如今毫發無損地站在這個地方,竟生出恍若隔世的感知。
站在俞溪左後方,容晟能看清她睫羽上慢慢積蓄的薄雪在輕微的抖動中洋洋往下飄落,聞言低頭:“是啊,下雪了。”
通身玄色毫無雕飾的油紙傘挪到俞溪頭頂隔絕飄零而下的雪花,俞溪轉頭,清澈的眸子映出容晟笑意盈盈的臉,同是眉眼彎彎。
“豐雪照瑞年。明年,我要穩穩站在這個地方。”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