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狸子下樓的時候她已經沉沉昏睡過去。除了應急處理,盲點的人為她做不了太多,一切都隻能等周曉芙回來安排。
出于禮貌,花狸子還是命人把白婳的葬禮告知了孤女院餘衆。打擾那些已經身處正常生活中的孩子,她心有愧疚,可大家還是到齊了。
白領,教師,演員,主婦,軍人,作家……二十六位盲點昔日的友人,将自己投射成全息幽藍的影像,來和在出任務時喪命的同伴道一聲晚安。
黑狗沒走出來幫花狸子待客,仍默默坐在角落抽煙,大家也心領神會地沒有上前打擾。
她的性子确實更加敏感脆弱一些。那種極端冷靜的樣子,也隻有花狸子這位首領能維持體面。
或者是顔挈。
花狸子一身黑衣,接待着心情壓抑的客人,禮貌周到,面無表情。詢問離開組織後她們的生活景況,給有些哭得稀裡嘩啦的姑娘一個隔空擁抱。
顔挈隻是把通訊開着。全息影像投射她漠不關心地擺弄塑料模特長發的動作。工作過于投入,以至于花狸子站在她跟前好一會兒才被發現。
“顔老闆,”顔挈驚愕地像開小差時見了老師的學生,差點從座位上彈起來。于是花狸子先開口了,“費心了。既然已經見過白婳,顔老闆可以不用守在這裡陪我們。”
“啊……不,我不是這個意思。”顔挈有些尴尬地咧了咧嘴,又意識到場合肅穆,不禁沒了下文,局促不安。
花狸子其實沒有刁難的意思。顔挈和其他脫離組織的人一樣,來了是情分,不來是本分。更何況她不久前才幫過花狸子的忙。
見花狸子沉默,顔挈隻得放下手中梳假發的梳子,站了起來。
“花老闆……對不起,不常走動,我很久沒見白婳了。”鹽貴了,感情淡了,花言巧語在花狸子那兒都不好使,顔挈選擇真誠一點,“那個……大家都在這裡,我坐角落聽聽便好。”
制冷棺材阻止了屍體的進一步腐壞。最近安排比較多,花狸子有打算匆匆把事情了結。
小執事已經把白婳簡單整理了一遍,擦幹淨血迹,也放上了一大把白色太陽花讓她捧着,看樣子還算得體。
她是走運的,前幾個有些隻帶回來了身體碎片,或者幹脆什麼都沒找到。李淵和把她一路抱着回來,已經非常講排場了。
竊竊私語聲安靜下來,首領在棺材後面站住。她臉上沒有表情,讀不出喜怒哀樂,甚至感受不到活人的氣息。
“感謝大家還願意給盲點面子。”乏味掃興的開場白,過于禮貌的語氣隐隐透着拒客的味道。
幸好她們都知道花狸子的态度,她一向不主張過于密切的聯絡。衆人習慣了她把自己和盲點當做黑暗中生存、食腐的動物,畢竟對于“普通人”來說,無知才是對她們最好的保護。
沒有人離場。
連顔挈都安安靜靜地坐着,把模特腦袋搬出了全息影像。
唯一的聲音是裙擺擦過樓梯扶手的淅索聲。文羽知道出了很大的事,覺得依照禮節,自己有必要來送别,于是穿得十分莊重,下了樓。花狸子沒有回身,卻猜到是她,眉間微微一簇,強忍着等待眼眶中泛濫的溫熱冷卻。
“今日到場的同伴和友人,事發倉促,盲點沒做好準備。”本來是内部訓話,但客人都賴着不走。花狸子沒稿子,按照原計劃有什麼說什麼,“盲點從來不贊美沒有意義的犧牲。”
她的話很對不起白婳。
“甚至不能被稱之為‘犧牲’。”
人群開始嗚咽,一同經曆的九死一生會讓人産生信任和羁絆的錯覺。花狸子太過強硬,她們受不了對逝者的過當批評。
“我們每個人的手上都沾過血,死不足惜,罪有應得。所以沒必要把自己看成英雄。我們為活而苟且,為财富而殺戮。你們每個人必須清楚,離開的,因為找到了更好的生活;留下的,因為盲點攫取天價黃金。白婳,盲點,我,與諸君兩不相欠,請不要浪費多餘的感情。”
過去的一切隻是命運開的玩笑,就像随機把一群人用繩索捆住扔下懸崖,然後其中一部分僥幸沒有死掉。分明機緣巧合,哪來命途羁絆。
“花老闆,你要哭就哭吧,你不哭,她們都不敢哭。”角落傳來悶悶的聲音,顔挈眼神空洞地托腮看着周圍的人群,“别發表長篇大論,你受刺激了。”
花狸子看向她的眼神有點冷,卻噎了半晌,罵不出一句話。
好在還沒有人崩潰到當場哭出聲,不然花狸子怕是要架不住。
“你憑什麼要求我們——相忘江湖,明哲保身?”顔挈站了起來,面無表情地穿過人群,走到白婳發冷的透明棺材旁邊,“十幾年,跟着你混,幹了這行,确實危險。你算個殺人不眨眼的,但她們死了,又是你最受不得。”
“不要揣度我。”花狸子的聲音嘶啞地顫抖,顔挈的話就像一雙輕盈的手撩撥過繃到極限的蛛絲,再動一次,将把精心布置的圖紋徹底揉爛。
“你不可能心力憔悴地愛着别人,又期待别人對此毫無察覺。”顔挈的目光從花狸子的臉上落到白婳捧着的太陽花束。她也忽然說不出話,咬咬下唇,強壓住瞬間破潰的情緒,“花老闆,白婳已經死了,雖然她并不會在意你用她做反面教材。你希望我們遠離是非,但我們這種人,可能生來就不該長壽。盲點庇護過我們,您保護過我們,但會有更多人死掉,甚至會有人像白婳一樣為了盲點和您死掉,您能怎麼辦?”
“我不會犯這種錯誤。”
顔挈讓她丢盡了臉面。當着盲點裡裡外外這麼多崇敬她的女人,花狸子竟然想瞞天過海地偷偷擦去滾落的淚水。
“對大家坦誠一點更好。”顔挈走到花狸子面前。非常罕見的攻勢逆轉,壓迫感将花狸子逼得透不過氣,像個犯錯的孩子一樣無聲哭泣,“您知道我為什麼會走。花老闆,脾氣太硬交不到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