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狸子等了很久都沒開槍,好似在期待李淵和說不出口的遺言。
“……不求我嗎?”花狸子平靜地提醒她。
冰冷的、戳着自己額頭的金屬觸感逼迫李淵和冷靜下來。渾身的汗被風幹後,體表溫度迅速下降,從指尖到後背都冰冷冰冷的。她把大衣擁了擁,嘴唇顫抖。
“求……什麼?”
悲傷和不甘淹沒了眸底無盡的恐懼。到頭來,自己竟然和那些愚蠢的亡魂一樣,一樣地活着,一樣的下場。
“求什麼?”李淵和垂下眼,看着花狸子皮靴上的綁帶,顫抖着有些失聲。
“價位,你都知道。不掙紮一下麼?”
花狸子唇角勾着,譏诮而慵懶地睜大貓科動物一樣的眼睛。槍口向李淵和皮膚裡遞進幾寸。她不常有玩弄獵物的環節,但這次不一樣。
費事。
一旁的黑衣殺手不屑地嗤笑一聲,從口袋裡掏出煙盒,敲了一下,彈出一支。每個細枝末節的動作都帶着明顯的不耐煩。
李淵和自嘲地笑了笑。這不是協議遊戲,這是真實的死亡。縱使神經突觸共振系統能模拟真實的死亡,但那終究是假的。
而這是真的。
不是第一次,但在她年輕的一生中鮮少有丢盔棄甲的狼狽。對于癡迷扮演主宰者的幻界總裁李淵和來說,面對死亡露怯,無異于喪盡尊嚴的酷刑。
“你怎麼變得這麼無聊?”花狸子彎下腰,失望中摻雜着幾分惡劣的嘲諷,“喜歡在自己虛構出的協議遊戲裡當隻手遮天的神明,結果在槍口下卻和那幫畜生一樣瑟瑟發抖。喜歡這生殺予奪的造景嗎?我的……僞神?”
“是我自大了。”花狸子的冷嘲熱諷中,李淵和漸漸平靜下來,縱使十指仍抖得抓不住氅衣,“我還以為,我會有個相對來說……更加浪漫的結局。”
“比如什麼?晚安吻嗎?”
槍口撫過臉頰緩慢下移,直抵到李淵和吊帶絲裙的鎖骨下方,與心髒隻隔着皮膚與肋骨。劇烈的呼吸使鎖骨緊張起伏,花狸子靠得越來越近,她身上硝煙彌漫的腥味,逼得李淵和透不過氣。
褪色的唇膏被柔軟的唇舌舔了一口,五指扣上後腦,溫熱的吐息覆上臉頰。李淵和閉上眼睛,淚水失控滾落。抵住鎖骨的槍管似乎有些發燙,扳機在花狸子指尖慢慢下壓。
糾纏着一如初見時自私而懲罰的吻,比槍響過後的劇痛持續得還要久。
*
“……我曾一度無法從悲痛中自拔。她是上天賜給世人的禮物,《銀月期刊》封面論文《基于γ振蕩同步的跨模态感官重構》中,她首次證實8-12Hz交變磁場可誘導V1區光幻視與S1區觸覺共振,這一發現将虛拟現實的沉浸指數從3.2提升至9.7。然而她更是我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當我們在實驗室慶祝突破時,她悄悄寫下:「真正的共振,是兩人腦電信号的互相關系數超過 0.95」。無論她偉大與否、富有與否、美麗與否,我都已将自己的一生交付與她……”
破舊診所的全息屏投影中,花狸子站在玻璃棺前,雙手優雅地交疊在身體前方,烏黑的長發挽成一絲不苟的發髻偏在左耳,頹敗的玫瑰和黑色紗網遮住畫了淡妝的臉龐,朦朦胧胧可以窺見哀傷得得體的眼睛。眼尾恰到好處地泛紅,但是并沒有因為淚水而花妝。
玻璃棺裡躺着一個面色蒼白的女人。被穿上純白的紗衫,點綴得如同臨凡天使。棺底鋪着大把薄荷葉,她手中還捧着一簇淡藍色的薄荷幹花。清涼的香氣從棺中逃逸,讓躁動着一心追求熱點的記者們,都被迫降低了調校相機的音量。
花狸子身後,站着穿黑色戗駁領西裝的何秘書,胸前的白玫瑰十分晃眼,四十五度角低頭看地。
這麼隆重的場合,悼詞是何秘書親自起草的,花狸子竟然聲情并茂地背了下來。何千也沒有哭,平靜的外表下微微顯得有些局促。
裝作擦眼淚吧,仿佛有些太過虛僞矯情,畢竟李淵和被殺,有她臨陣倒戈的一半功勞;但就這麼站着什麼都不表示吧,又有違她忠心耿耿總裁秘書的人設。
花狸子背完了稿子,低頭默哀。曝光燈瞬間将現場淹沒,扛着最先進設備的記者開始搶鏡頭、搶角度,瘋狂地取景明日頭條。
科學界、金融界和娛樂界瞬間被引爆了,幻界公司今日易主,協議遊戲市場形勢重新洗牌,神經突觸共振研究即将止步,恨李淵和恨得牙癢癢的競品和仇家大開香槟……
更多人從過節的熱烈氣氛中清醒過來。未亡人會不會将李淵和的商業布局推倒重來,那些曾經的盟友和對手都在惴惴不安、躍躍欲試,打聽着這位戴着黑紗的、來曆不明的年輕女子究竟有怎樣的喜好。
全息腕表向新聞投影中那個悲傷的黑紗女人砸了過去,重重摔在小診所斑駁的牆皮上,裂成了兩半。全息影像顫抖着花了一下,帶着年久失修的滋滋聲,消失了。
真的是,對着一個橡膠做的假屍體搞什麼聯歡會。
李淵和咬着牙,氣得發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