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阿姐!你看!”
“春的劍法越來越好了,過不了多久,阿姐可就教不了你了!”
“沒關系,我已經長大了,以後,我來保護阿姐!”
…
阿姐…
鐘離春在心中一次次地默念,仿佛看到了記憶深處的那個面容,如同當年一般,一字一句地對她說着往事。
阿姐說,她曾是一名将軍的後代,從小便和家中兄弟們一同讀書習武,她很有天賦,無論是兵法還是武功都遠高于人,後來,父親便允許她女扮男裝,與他同上戰場,她作戰有勇有謀,很快便立下戰功,與将士們都打成了一片。可是後來,她父親獲罪遭貶,為了東山再起,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将她嫁給朝中重臣之子,為家族做靠山。
那名重臣同意結親的那一日,母親歡天喜地地拿着一身女裝走進她的房間,對她說,我們姑娘總算是走回正路上了,往後再不必在戰場上風吹日曬,也不必跟男人一樣摸爬滾打了。女孩子不用太辛苦,嫁個好夫家,以後讓他護着你便是。
她看着母親,緩緩地說:何謂正路?母親是說,我從前的路,都是錯的?
母親看着她,眼神平靜而木然。
你就當從前,是一場夢吧。
那一夜,她從府中悄無聲息地逃了出去,從此仗劍走天涯,再也沒有回頭。
春,女子亦可立戰功,我們一定要出頭,以女子的身份。
鐘離春還記得,阿姐對她說這句話時,眼中的堅定,宛若星火。
她也永遠都記得,那天早上,她的衣服破了,纏着阿姐要她補,阿姐卻着急出門,隻說回來再給她補,便匆匆走了出去。
可阿姐沒有回來。
當地郡守一手遮天,強搶民女,黔首均敢怒不敢言,阿姐挺身而出,救下了那可憐女子,卻因此被郡守記恨。那天夜裡,其他的遊俠們在河邊找到了她的屍首,被壓在一塊大石下面,早已沒了氣息。郡守隻說是山石滾落,便再無下文。
遊俠們什麼也沒有對她說。後來,那件衣服,他們誰也補不好,還湊錢給她買了件新衣服。
隻是她知道,她再也沒有阿姐了。
…
鐘離春緩步向前走着,微風拂過她的臉頰,如同阿姐溫暖的手心。
是因為你我才有了名字,是因為你我才能平安長大,是因為你我才會讀書習武,你對所有人都不苟言笑,唯獨對我,極盡溫柔…
鐘離春斂下眼底的潮濕,看向前方的路,步履堅實。
阿姐,這一次,我必不負你。
馬陵道上。
“元帥!前方道路上有一棵被砍倒的大樹擋住了我們的去路。”
龐涓輕蔑地一笑:“齊國真是無計可施了,竟想用這種方法阻擋我們。來人!把樹搬開,繼續前進!”
“元帥,樹上好像有字!”
“什麼字?”龐涓走上前去,從一旁的士兵手中拿過火把,點燃,借着亮光看着樹上的字。
“龐涓死于此樹下——”
刹那間,漫天的箭矢如雨一般從兩旁的草叢中飛了出來。山林間伏兵突起,萬箭齊發,火光将半邊天映得通紅。魏軍陣腳大亂,嘶喊聲、哀嚎聲混雜成一片。塵土混着血腥味在風中翻湧,如同一頭掙脫枷鎖的猛獸,吞噬着前方的一切。
混亂間,一根箭射入了龐涓的肩膀。他捂着箭傷,嘶喊着:“撤!快撤!”
突然,一支隊伍如破竹之勢,從厮殺的戰場上沖了過來。鐘離春身披戰甲,沖在最前面,長劍映着火光宛如雷霆破空,身後跟着幾十名齊軍精銳,所向披靡,宛如一支利箭直入魏軍的心髒。鐘離春劍勢迅疾如風,劍鋒每一次揮出,都帶着寒光與怒火,所過之處,魏軍士兵一排排倒下,來不及看清她的臉,便已飲恨當場。
“龐涓何在!”她一聲厲喝,聲音在戰火與嘶喊中傳出老遠,竟壓過了四野鼓噪。
血路盡頭,龐涓一身金甲,手持長劍,出現在了他面前。他身旁的護衛早已潰散,隻餘血迹斑斑。他看着鐘離春,神情陰鸷,眼中閃過了一絲輕蔑。
“孫伯靈果然膽小如鼠,隻會躲在女人裙下,竟叫你來送死。”龐涓面容譏诮地冷聲道。
鐘離春沒有回答,隻是步步逼近,猛然擡手,銅劍直指龐涓咽喉,火光在劍刃上跳躍,映出她沾滿血迹的甲胄,也映着她清冷沉靜的雙眸。
“總好過你,死在女人劍下。”她冷冷道,聲音不高,卻如寒風徹骨。
龐涓冷笑一聲,揮劍應戰。二人利刃相交,火星四濺。鐘離春身形如電,劍勢迅疾很辣,步步緊逼。龐涓大喝一聲,猛然一推,千鈞力頃刻間向鐘離春席壓而來,卻被她靈巧地閃過,順勢化力回推,劍鋒一轉,又是一記殺招,逼得龐涓不得不後退了一步。鐘離春趁勢躍起,一劍劃過龐涓面頰,血珠飛濺,染紅泥土。
“賤婦!”龐涓怒喝道。
鐘離春不理會他,隻是再次揮劍,劍氣淩厲,宛若驚鴻,與龐涓揮出的劍在空中相交,锵锵戾響震徹馬陵山谷,招招透着殺氣。她身形如疾風驟雨,劍勢突變,一記斜削,劍鋒貼着龐涓肩頭而過。一片戰甲伴着血霧飛出。附近的魏國士兵見主帥危急,蜂擁上來,卻被鐘離春帶來的精銳死死擋住。龐涓咬牙怒吼,提劍再戰,鐘離春眼神冷冽,巧妙躲開龐涓的鋒芒,長劍在空中劃出一條決絕的弧,劍鋒回轉,一劍刺入龐涓右側腹部。龐涓身形猛然一滞,鮮血從嘴角流出,竟被她逼退數步,一時間再也提不起内力。鐘離春拔出劍,冷眼望着他。
“龐涓,孫先生确實恨你害他身殘,可他知道,戰局絕非個人私情,若要天下服,從不靠妒恨暗害,而該戰勝強立,富國安邦。他依仗的是自己的才能,背後是國家大義,與你早已無所謂個人的恩怨!你想跟他鬥,跟他比,你配嗎?“
火光照亮她的臉,灰塵斑駁,雙目卻清明如初。
風止火燃,殺聲震天,她立于屍山血海之中,為愛人,也為自己,斬斷舊恨新仇,殺出一曲勝利的凱歌。
龐涓踉跄地扶着山石,周圍的魏軍早已潰敗,隻餘滿地屍首,齊軍仍不斷地沖過來,一點點斬殺着魏國最後的精銳。他突然仰頭,發出了一聲大笑。
“孫兄,今日終于因為我,成就了你的千古之名!”
他抽出佩劍,猛然向着腹部刺了進去。
熹微的晨光,照着空中飛舞的塵埃。馬陵道上,士兵來來往往地打掃着戰場。
孫伯靈在鐘離春的攙扶下,走到龐涓的屍首旁,沉默良久。他彎下腰,用披風輕輕擦去了龐涓臉上的血迹。
“孫兄,快來嘗嘗,今天的魚湯可好喝了!”
“孫兄,今日的推演太痛快了,明日再來!”
“孫兄,等我出山,一定把你舉薦給魏王,到時候,我們一起共事,做一輩子的好兄弟!”
…
少年的嗓音尚帶着些變聲期的粗啞,膚色微黑的臉頰上笑出一個小小的梨渦,漸漸地,漸漸地,與眼前人的面容重合在了一起。
風起,吹來山道間焦土與血腥的味道。孫伯靈靜靜伫立在風中,看着從前種種如同畫卷一般,一點點鋪展在他眼前。
一輩子的兄弟…
是啊,我們本可以并肩前行…
他俯身,輕輕阖上龐涓的雙眼,看着清理戰場的士兵将他的屍首擡了下去。
龐涓被徹底拖入了黑暗之中。
孫伯靈站在光明裡。
山巒盡頭,碧空如洗。
天高雲淡,清晨的陽光灑下,落在華麗的宮殿屋檐,熠熠生輝。
齊宣王帶着王後和一衆臣子肅立在殿前,遠處,田忌、孫伯靈和鐘離春徐徐走來。
“微臣拜見大王!”
“三位将士,一路辛苦。”齊宣王微笑着說道。“馬陵一戰,全殲魏國精銳,殺龐涓,擒太子申和龐蔥,挫敗魏國元氣,揚我齊國國威!魏王已派使者來齊國,許諾與齊國永世交好。經此一役,魏國怕是再也不敢來犯我齊國,三位将士各有奇功,寡人甚是欣慰,理應重賞!”
宮人端上備好的慶功酒,三人接過,與齊宣王一起一飲而盡。齊宣王放下酒杯,又接着說道:“田将軍,此戰指揮有方,調度得當,賜你金三百镒,良田百畝,仍任齊國大将軍。”
“謝大王!” 田忌俯首受命,眉目間難掩喜色,卻在退下後悄然望了孫伯靈一眼,眼中多了幾分敬意。
“孫軍師。”齊宣王轉向孫伯靈,眼中帶着贊許之色,“以策制敵,設伏馬陵,破敵十萬,擒龐涓。今日起,加封你為齊國上卿,專掌兵事之策,軍政之議,皆得參與。”
“謝大王。”孫伯靈微微颔首,神色依舊沉靜如水。
齊宣王頓了頓,看向站在左邊的鐘離春,神色有些複雜。
“鐘離姑娘,寡人昔日不識英才,幸得王後提點才終于醒悟。如今見你披甲沖鋒,奪敵主将于萬軍之中,立此大功,實為我齊國女中英豪。”
齊宣王拿起兵符,上前一步,鄭重地交到了鐘離春的手中。
“封鐘離春為将軍,進位三階,賞金百镒,賜無鹽之地為封地,封号‘無鹽君’!”
“謝大王!!”
鐘離春腰闆筆直,上前接過兵符,眼神沉穩,一字一句仿佛擲地有聲。
清朗的暖風拂過,吹散了雲層,天地豁然開朗,一縷晨光從雲端綻放,為她的眉眼染上一層溫柔而堅定的光亮。記憶深處的阿姐,仿佛就站在她身邊,如從前一般微笑着,看着她将她的遺憾一點點補足,看着她一步步走向前方,那條灑滿希望的長路。
趙妍站在齊宣王身邊,微笑地看着她。鐘離春看向她,眼中也終于有了笑意。
“恭喜王後,得償夙願。”
趙妍微笑着颔首,眼底帶着深深的期許:“也恭喜你拜将。”
鐘離春向趙妍俯身行禮,趙妍上前一步扶起她,起身的一瞬,她聽到趙妍附在她耳邊,用隻有她能聽到的音量輕聲說道:
“以女子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