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做完手術的那段時間,還沒恢複好的身體狀态本就不穩定,感冒、發燒、腸胃炎又總是三天兩頭造訪,其他小朋友打過針吃過藥就沒事,他卻次次都因此在生死線上徘徊,一點兒微小的疾病就能輕而易舉地要了他的命。
許知衡為此專門請了醫生和護理在家中照顧他,人們都說太過年幼的記憶是很容易忘卻的,許又今卻始終有着模糊的印象。那座灑滿陽光的房子裡來來往往地住着很多人,他們時時刻刻都觀察着他。盡管他們在腦海中已經略成了無數個剪影,他卻總記得那樣熱鬧的場景。
這樣的日子一直持續到許又今搖搖晃晃地學會走路識字,再也不是那個風一吹就倒的摸樣了,才逐漸開始和外面的世界有了點接觸。
他依舊時常生病,身體比一般人要差很多,哪怕他始終遵循醫囑,一刻也不敢有差錯,終究要面對他與常人不一樣的現實。
後來從醫院、學校、家裡的三點一線規律生活到長期生活在醫院、偶爾去一趟學校也沒有花很長時間,許知衡聽無數人說過他能活到現在已經是個奇迹,每當這種時候,許又今才會出從她始終淡漠的眼神中看出一絲悲傷。
比起偶爾交談的母親和更偶爾相見的父親,許又今對醫院的巡房護士反倒熟悉得多,他當時年紀小又會說話,無論是出于同情還是别的什麼原因,有時能跟出去逛逛都讓他心情好得多。
許又今知道自己的病對任何人來說都是個無解的難題,許知衡女士一輩子的身家地位和研究成果也沒辦法讓他逆天改命,正是深知無能為力,所以他不想讓她為此傷更多的心。
因此縱然許又今常常頭痛、常常發燒,也很難在外表上看出來,那些與他關系不錯的護士時常會震驚于他的忍痛能力。
從許又今出生的那一刻起,疼痛和疾病就注定将要伴随他的一生。
熟悉的疼痛讓他在腦海中不斷閃過零散的片段,從他常住那家醫院溫暖的走廊,到許教授和主治醫師談話時平靜的側臉,再到病床旁監護儀上閃爍的數字……回憶的片段總在轉瞬即逝的跳躍,最後能想起來的,是他剛出生沒多久就被推進手術室前蒼白的光影。
許又今就是在這樣的疼痛中睜開眼,他的視野模糊城一片,腦袋比以往任何時刻都要沉重,心髒的存在感越來越強,正在一下一下有力又無力地跳動。
在某個瞬間,他以為自己已經到了瀕死的境地。
但是很快他又回過神來,一點兒冰涼貼上了他露出的半邊臉,像是被驚到了一般很快的抽離,随後又更大面積地貼上來。
涼絲絲的觸感讓許又今宛如架在火上烤的腦子感覺很舒服,負責判斷的那部分仿佛已經燒壞了,在神經反射的驅動下幾乎是下意識的伸手抓住了。
那是一截細瘦的手腕,腕骨突出,接觸的肌膚也是冰涼的,對方的動作随之遲疑了。
許又今沒在第一時間松開手,就這麼抓了一會兒後才從燒得昏昏沉沉的腦子中扒出一點什麼,皺着眉撇開眼。
四周的環境和他模糊的夢裡不太一樣,不是靜到能細數心跳聲的病房,而是晦暗狹窄的空間,雨聲隻做似有若無的環境音。
他緩過神來,頂着比睡着前更無血色的臉問:“怎麼了?”
嗓子幹得砂紙像搓過鋼絲球。
“我覺得有必要提醒你一句,”江之聆低頭掃了一眼,“你現在燙得熬熟恐龍蛋應該不成問題,在手上擦根火柴就能着火,難道感覺不出來?”
許又今一愣。
睡一覺沒讓他的病情好轉,反而不知道何時加重了。
他在片刻的愣神中意識到了什麼,手上慢慢卸下了力道,江之聆才從他手中抽回手來。
不正常的高熱讓許又今短暫抓過的那部分皮膚也變得燙起來,江之聆不自在地摩挲着那截腕骨,抿着下唇沒說話。
俗話說“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就許又今這個身體情況,估計不抽個十天半月是好不了的。
就方才短暫觸碰感受到的溫度,江之聆覺得這人還分得清自己是誰已經是醫學奇迹了。
一時間又陷入沉默,許又今頭疼得厲害,實在沒法兒去想為什麼退燒藥對他沒用,江之聆看了他一會兒,剛要有點動作,就聽見他極低的聲音響起。
“抱歉。”
窗外的天色依舊看不出是幾時幾刻。
江之聆沒有應答,隻是從旁邊接了杯水塞到他手裡。
這雨還是沒完沒了,許又今條件反射似的接過水喝了一口,溫熱的液體讓他的嗓子好受了些許,江之聆已經越過他回到了前座。
“車内智能系統竭誠為您服務,檢測到當前雨勢過大,道路泥濘濕滑,駕駛環境危險,不建議出發。”
江之聆壓根沒理,他切換了露營生活模式,隻給許又今留了可以躺下的空間。他敲了敲電子屏,淡聲問:“能規劃安全路線嗎?”
“……”電子女聲冷靜回答,“暫未接入通訊網絡,無法探測實時坐标,溫馨提醒:當前雨勢過大,不建議出發。”
預料之中的答案,江之聆打開了雨刮器,聲音有點不耐:“行吧。”
聽着雨刮器摩擦前窗玻璃發出的沉重聲響,許又今捏着水杯慢半拍地開了口:“現在要走?”
江之聆正在找放前面的探測器,聞言沒有回頭。
“你還是睡覺吧。”
在湍急的雨勢下,雨刮器的幾下動靜隻算徒勞,水霧很快就重新布滿了玻璃。
江之聆望着前方灰色的雨幕,萬物都在行進中交織成一片虛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