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聲音很輕,到最後幾乎是氣音。
睡吧,哪怕外面暴雨如注,你仍舊可以把這看作一處安全鄉。
*
大概是身邊的味道讓他感覺很舒服,江之聆這天晚上難得沒有失眠,甚至還做了個夢。
他的人生經曆實在乏善可陳,唯一能和“值得回憶”沾點邊的也就隻有少年期那幾年的短暫經曆,因此能夢到的也多是那時候的小事。
平常到寡淡的一個午後,沒發生什麼印象深刻的事情,江之聆也早就記不清細節了。
這片巷子總是安靜、沉谧,陽光穿過不規則的玻璃窗,在木質地闆上投下流光溢彩的影子。他半掩着窗簾,垂着眼看向窗外的院門,聽到訪客摁響了門鈴。
随後有人從房子裡出來,她上了年紀,走路總是會慢些,氣質卻仍然出衆。院門打開後是一個中年男人,身後跟着個看不清臉的小孩。
他們的交談聲音并不響,隔着半個小院子,江之聆也聽不清到底說了什麼。
但他莫名就是知道那談話的大概内容,可能是因為相似的話無論他在場還是不在場,都已經聽過了很多次。
到最後,男人把小孩輕輕往前推了一把,滿臉笑容地說:“今天也要麻煩你了,江老師。”
老太太擺擺手,她總是笑得很溫和:“不麻煩不麻煩。”
小孩挎着個背包,仰着頭脆生生地喊:“江老師好。”
好像又笑了幾聲,聊了好長一段時間,那邊的動靜才終于小下去,又像是突然想起什麼似的,老太太擡起頭,在午後的陽光下朝二樓窗邊看了一眼。
隻看見慌忙拉上的半邊窗簾。
房間外的腳步聲越來越近的時候,江之聆正窩在窗邊的單人沙發上,他沒開燈,又拉上了窗簾,顯得昏暗又朦胧。
門被敲了兩聲,外面傳來熟悉的聲音:“聆?你睡着了嗎?”
江之聆悶悶出聲:“沒有。”
他的聲音很低,一般來說是聽不見的,但是門被擰開了。
走廊柔和的光線順着開門的動作透進來,她有些無奈地笑了笑:“怎麼又不開燈。”
江之聆沒想到要說什麼,又往裡縮了縮。
“小聽剛剛睡醒了,小盡他們下午也來了,我打算做點下午茶,你要來一起嗎?”
江之聆搖了搖頭:“不要。”
然後他的腦袋就被輕輕揉了下,十來歲的小孩兒最受不了這些,但他沒有反抗,隻是臉色很臭的轉過頭,聽見罪魁禍首很慈祥地笑起來。
這種事江之聆已經曆過百八十遍,她摟着江之聆,牽着他的手,身上是月桂葉和莓果的味道。
“下樓吧,聆,”她的聲音很平靜,布滿細紋的臉上卻帶着笑,拍了拍江之聆的手臂,“出來曬曬太陽。”
那時候的江聽還沒桌子高,院子裡聚了一群和她年紀差不多大的小孩,吵吵嚷嚷的,都住在這條街巷裡。
不遠處是一所中學,江茗退休前就在那裡教書,她在那裡待得時間很長,說得上一句桃李天下。作為德高望重的老教師,所有人見面都喊會她一聲江老師。
江老太太退休後就一直一個人住在這間帶小院的房子裡,直到過了很多年,她的孫子孫女搬過來和她一起。
她喜歡和孩子們相處,附近熟識的鄰居會出于信任讓她幫忙看顧自家的小孩,江茗也樂得給小孩兒們念書做點心,日子久了,這個小院就總是充斥着吵鬧聲。
奶奶和妹妹都喜歡這樣的日子,笑聲環繞讓人幸福,江之聆卻總是一副興緻缺缺的樣子。
他把白砂糖倒進小鍋裡,裡面正開着小火熬藍莓醬,在不得不被拉出來的時候,江之聆總是在廚房裡打下手的那個。
江之聆那會兒也不愛說話,和比他更小的江聽相比,他的情緒淡得不像是這個年紀的少年該有的表現,江茗就愛逗他,多說兩句或是笑出聲來就算是大獲成功。
有一回用力過猛,江老太太笑着笑着險些沒站穩,還是江之聆眼疾手快伸手扶住了,神情複雜地說了句:“您這個年紀還做這種事,看起來不太穩重。”
誰敢信溫和沉穩了大半輩子的江老師愛好是把孫輩當猴逗。
廚房的窗戶就連着小院,江聽和幾個不知道誰家的小孩混在一塊跑得滿頭大汗,旁邊的烤箱“叮”地一聲,江茗帶着手套打開門,滿屋子都飄着甜絲絲的香味。
鍋裡的藍莓醬汩汩冒着泡,江之聆頭也沒回地說:“您别偷吃。”
已經伸手撕了一塊的江茗頓時怔住,剛烤好的吐司松軟又冒着熱氣,她“哎呦”笑了聲,嗔怪道:“你背後長了眼睛嗎聆?”
江之聆想說哪次新出爐的點心不是奶奶先吃,明明醫生都讓她少吃點高油高糖的東西了。
不過他關了火,轉過頭的時候表情看着不大高興:“您要是燙到了,這幾天可就都吃不了了。”
“你這孩子真是……”
廚房的窗戶被敲了敲,窗口還放着一盆綠植,江聽個子太矮,隻能露出半個頭頂。幾個小孩在窗口擠作一團,叽叽喳喳的聲音像春天的麻雀。
“好香啊,今天吃什麼呀奶奶?”
“我聞到烤面包的味道了,是上次在江老師家吃過的那種。”
“我餓了我餓了我好餓啊!”
江茗伸手半推開窗戶,笑眯眯地對那群嗷嗷待哺的小崽子說:“很快就好了,小聽你們先去花園坐着,聆哥哥待會兒給你們端過去。”
“好耶!”
一群小孩鬧哄哄地來又鬧哄哄地離開,江之聆把藍莓醬拌進奶油裡,整個屋子都是香甜的、令他懷念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