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過了多久,久的仿佛能榨幹一個人所剩下的所有溫度。
我靠在樓原的肩膀上,像是睡了很長久的一覺,又像是沒有睡過去。
有時候,我想到了師父。我們在南方小鎮裡的醫館,一年四季都被陽光籠罩。我聽到師父叫我吃飯,飯桌上是香噴噴的菜,還有肉包子。是啊,我喜歡吃師父做的肉包子,鮮香甜美,汁水四溢。
“小菇,小菇。 ” 他念,臉上的溝壑都被陽光填滿,笑起來的時候連眼角的細紋都上那樣溫柔,“我們的小菇長大啦。”
“不比師父高。 ” 我說,跳起來去夠更高的地方。我跳起來的時候就比師父高啦,但我站着的時候才到師父的胸口。
師父是個小老頭,沒事的時候喜歡曬曬太陽,樂呵樂呵的翻翻藥材,有時候也佝偻着背走在街道上,路過的人都問候他:“張醫師好。”
師父會給我縫衣服,師父會給我包紮傷口,師父會讓我不受欺負,師父會摸摸我的腦袋說,小菇做的真好。
“小菇乖,師父是不是就不會走了? ” 我喃喃的說,睜開了幹澀的眼。
那仿若陽光的溫暖,來自我身旁的樓原。那依舊是一片黑暗,沒有光的黑暗。
“是不是已經過了很久?” 我的嗓音幹澀。
“我不知道。 ” 樓原說。
“我好冷。 ” 我離他靠的更近了。不僅如此,我還覺得全身都在冒虛汗,頭也暈的厲害。
樓原摸了摸我,又探了探我的鼻息,說:“你呼吸很淺。“
我苦笑了一聲,“是嗎?“
”你如果再留下去,會死。 ” 樓原說,想要站起身。我拉住了他。
“葉傾來了嗎?“ 我問。
樓原沉默下去。
“再試試吧。“ 我低聲說,撐着樓原站起身,跌跌撞撞的摸索向門口走去。
每一步都頭昏腦脹,每一步都在積蓄我所剩下的内力。
一掌,一塊巨石碎裂,又一掌,另一個塊巨石碎裂。
我聽到了樓原的腳步聲。他似乎跟了上來。
”火。 ” 我虛弱的說,“點火。”
樓原可能聽到了。
過了一會兒,我感到眼前一亮,那樣昏暗的光竟然都刺激的我眼中溢滿了淚。那是一團小的多的火焰,燃燒在狹隘的空間。樓原站到我的身旁,與我一起擊碎前方的石塊。
一開始,我還知道我在做什麼,我還在數。可是漸漸的,我就不知道了。
我的思緒飄出了身體,飄到了很遠很遠的地方。那過去的陽光、那過去的人、那過去的一切、那過去的無憂無慮的幸福生活……
“孤! ”
我聽到一聲焦急的呼喊,然後我的拳頭輕飄飄的打到了石頭上。
發生了什麼?我們走出去了嗎?
我沒能明白發生了什麼事,就這麼腿一軟,什麼都不知道了。
…
“你醒了。 ” 樓原的聲音響起。這裡又是一片黑暗,我頭痛的幾乎分不清現實和虛幻,胸腔沉悶,心髒跳的飛快。
“我怎麼了? ” 我虛弱的爬起身,問。
“你暈倒了。 ” 樓原說。
這時候我才意識到,我枕在他的大腿上,他正幫我揉穴道。說起來還真巧,那可是我教給他的。
我掙紮着爬起身,卻坐不穩身子,石床太過僵硬,不管怎樣都難受。最後,樓原坐到了床邊的地上,我撐住了他的肩膀,昏昏沉沉的問:“我們走了多遠?”
樓原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不到一半。”
“還差多遠到一半? ”
“很遠。 ”
“我的包裹裡有些能夠救人一命的藥,如果吃下那些,你覺得我們能到一半之後嗎? ” 我問。
“孤。 ” 我竟從樓原的聲音中聽出了不忍,“不是每到一半,是連一半的一半都沒有到。”
“……這樣啊。” 我訝異于自己竟然能如此平靜,“那就吃毒藥吧。大多數的毒藥對我都不管用,所以我給自己配了一種管用的。”
身體因為在地上躺了太久而變得僵硬。我的手伸進懷裡,摸索着那藥包。汗滑膩膩的,我幾乎握不住那油紙包。
樓原在黑暗中抓住了我顫抖的手,溫暖的、平緩的、幫着我打開了那個紙包。我知道裡面是什麼。裡面有六顆黑色的丸子,一顆切七份,就能睡七個晚上。
如果吃多了,睡的就久。
如果一次吃三顆,那睡的,就是一輩子。
“你要嗎?“ 我顫抖着問,反握住了樓原的手。他的手是粗糙的,我還能摸到他手指上的繭子,摸到他的手,我才知道,原來我此刻如此冰冷。
“好。 ”
我往他手裡放了三顆。
“吞下去就好。 ” 我說,往自己手裡也放了三顆。
長久的沉默。我們都沒有動。
我發出一聲急促的笑,問:“樓原,你準備好了嗎?”
“嗯。 ”
“我有點害怕。 ”
“孤,我在。 ”
“這太奇怪了,明明這個藥我吃過這麼多次。 ”
“就當你要做一場你喜歡的夢。 “
“我喜歡的夢? ” 我皺着眉頭想了很久,腦中盡是空洞,“那你呢?你想到了什麼?”
“我的家人。 ” 樓原低聲說,“我的妻子,我的孩子。”
“你有妻子和孩子? ” 我看向他。做殺手的很少會有家人,如果不是走投無路,誰願意過這種刀尖上舔血的生活。
樓原安靜的說:“我的妻子病死了,我來弦是為了給她治病。但沒有什麼用,她走的時候我們的孩子兩歲。”
“現在他幾歲了? ”
“十三歲了,在上學。 ”
“和我差八歲,和你差十八歲。 ” 我喃喃道,“他叫什麼?”
“盼安,顧盼安,随我夫人姓,我夫人叫顧靈。盼安不認識我,我不想讓他知道他父親是個血腥的殺人兇手。 ”
“姓顧好,還不會被人找到。 ” 我安靜的說。
樓原沒有回應,有些僵硬。
“男孩還是女孩? ” 我又問。
“男孩,長得很秀氣。盼安還是小孩子,但我能看出來,和她一樣有一張瓜子臉,其他地方都像她,但是眼睛和嘴巴像我。像她好,她長得好看,盼安長大了一定能娶個好夫人。” 樓原停頓了一會兒,低聲說,“就和她期望的一樣。我把他給了隔壁的王大媽家,每年都給他們一些錢,讓他們好好照顧盼安,當盼安的父母,挺好的。
有時候我會想,如果靈兒沒有死,我們三個在一起會多麼好。她喜歡種花,我就看着她種花,這時候盼安小跑過來,用他奶聲奶氣的聲音說‘爸爸,我想吃糖’。我不給,他就鬧着要去找媽媽。靈兒會說,‘等一會兒讓爹爹去買柴米油鹽的時候順帶買一根糖葫蘆’。我說你太縱容他了,她說小孩就是該寵的…… ”
“真好啊… ” 我凝視着前方,仿佛也看到了樓原口中的那美麗女子和可愛的孩子,仿佛看到了那金色的光傾瀉而下,灑進了他們的房間裡。
仿佛看到了他們為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吵架。
仿佛看到了樓原磨盡嘴皮就為了砍掉那麼幾個銅闆的柴米油鹽。
仿佛看到了,他們安靜的種花、買菜、燒飯、讀書……做一對普通的夫婦,偶爾也行俠仗義,被稱一聲神仙眷侶……
…
過了許久,我動了動僵硬的身子,說:“我準備好了。”
樓原“嗯”了一聲。
我低聲說:“和你死在一起,或許就是我的命了。但能遇到你,我很高興,樓原,過去的一切,過去的所有,樓原,謝謝。”
“……孤,别把我想的這麼好。我從沒和你說過,當年救你是因為你像她。我和她相遇的時候,她也沒辦法殺人,像當年的你一樣,怯生生的。” 樓原歎息一聲,“但是,死亡的路上還有你能陪伴一程,我此生榮幸,遇到你同樣,孤,此生榮幸。”
“原來那是你的妻子,死到臨頭終于解了我的心頭大惑。 ” 我輕笑起來,“地獄裡見吧,樓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