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魄離體,這并不是什麼大問題,但前提是要他自願,強制剝離魂魄和扒皮沒什麼區别,就算他能靈魂出竅,那也是暫時的,他的魂魄和這具身體還沒磨合好,離開太長時間就真回不去了,若他要順着這副畫抽離自己的魂魄,能不能在最後關頭脫離掌控回到身體都是個難題。
可現在的情況别無選擇,沈書顔又不能靈魂出竅,要他抽離不就是殺了他嗎?江玺站直身子,在沈書顔額心一點,竟從中拉出一縷如煙似霧的細線來,那細線一頭綁在沈書顔手腕上,一頭紮進江玺心口。
沈書顔輕輕扯了扯,江玺就輕哼了聲,旋即又笑道:“師兄,這可是用你一絲遊魂做的引魂線,它紮在我魂魄裡呢,你再使勁點,我可就要疼死了。”
引魂線,顧名思義,是用來引魂的,原本是民間術士用于指引意外丢失的三魂七魄回到肉身上的術法,但江玺現在魂魄完整,紮了一個别的魂魄不可避免地會有副作用,但卻能很好地讓他保持清醒,而且效果顯著。
沈書顔一聽他疼,頓時一動不動,手也懸在空中,一點幅度都不敢有。
江玺指尖在飄渺的引魂線上繞了兩圈,像把身家性命都托付給了沈書顔一樣,道:“師兄,我可把魂魄都交給你了,你可要護好了。”
“半個時辰,我若沒出來,你就拽它,知道嗎?”
沈書顔沉默好久才答允下來,就算他知道這事很危險,但也明白自己是勸不動江玺的,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盡他所能讓江玺全須全尾地回來。江玺不再多言,掌心貼上那張畫紙。
山路十八彎的眩暈感過後,江玺像從半空中抛了下來,直直砸到了地上。稀奇,當真稀奇,這裡頭究竟是什麼地方,竟能讓他砸得腰酸背痛。
江玺慢慢爬起來,這才發現自己身處一個庭院,像大戶人家的後花園,正是畫上所畫的地方。但這兒全沒有畫上那麼美,到處都飄着燒過後的灰燼,紛紛揚揚下雪一樣,天空灰蒙蒙的,籠罩其上的不是烏雲,而是濃煙。
明明四周沒有着火,江玺卻覺得快要窒息了,他捂着鼻子往前走了幾步,拐過一個拐角後,連廊處似乎有隐約的人聲。
聲音聽着是個中年人,離得愈近聽得就愈清楚,那人聲如洪鐘暴跳如雷,罵得一聲比一聲響亮,似乎是在教訓誰,可能是在訓斥家中的熊孩子?江玺躲在牆後頭準備偷聽,但他猛然想到,他這是在畫裡啊,還躲躲藏藏的做甚?于是便大搖大擺地走出去,來到二人跟前。
隻道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不僅這兩人,後頭還站了烏泱泱一院子的人,全都烏漆麻黑,身上飄着灰,看他們就像看一群到處揚灰的影子。
跪着的那個約莫十一二歲,正值自尊心強的少年階段,卻當着一幹人的面跪在地上,被中年人指着鼻子罵:“你…你!”
他氣得一甩袖子,突然給了少年一掌,将他打得身子歪斜:“我…我還道你終日待在書房裡,是在讀古今聖賢之書,學經商之道,誰知你…你竟是在和一隻妖怪厮混!”
“妖怪”兩字一出,周遭立馬響起低低的議論聲,一個拿着手帕,約莫婦人身形的影子上前來,輕輕拉住那人道:“老爺,莫不是誤會了?觀硯向來懂事,怎會和妖怪在一起?”
“你自己問!你自己來問問他!你的好兒子都背着我們幹了些什麼!”那位老爺貌似快氣瘋了,來回踱步走了幾遭又怒喝道:“我在你身上花了多少時間,花了多少精力?你是怎麼回報我的?拿這個來回報嗎?!”
“你知不知道我和你娘對你寄予了多大的厚望?你怎麼對得起我們?怎麼對得起列祖列宗!!!”
面對這樣的斥責打罵,少年也隻埋着頭一言不發,中年人更加氣急敗壞,讓他解釋他半天都說不出一個字,于是越發急躁,最後像是頭疼得很,不想再與他糾纏,隻一揮手,吩咐道:“把他屋裡那個拿去燒了。”
“不,不!爹,爹爹,我錯了,我知錯了!我不該和妖怪待在一起,不該白費你們的苦心,我錯了,你打我吧,你打我,不要燒了它……”他哀求起來,幾乎趴伏在地上去抓中年人的衣擺,那人卻使勁一踹,将他踹倒在石子路邊,少年摔倒又爬起,繼續哭着跪在地上。
那一腳不像在對待自己的孩子,反而像棄之如敝履。
“我錯了,我錯了…”他一邊重複一邊往兩邊臉各來了幾巴掌,力氣之大,聽得江玺都覺得疼,中年人卻看都不看他一眼。下人們按照吩咐進了房間,少年見了忙跌跌撞撞地爬起來要去搶他們手上的東西,一群人的推搡中,江玺勉強看清了——那是一副畫。
“給我,給我!不許燒!”少年拳打腳踢,死死抓着那幅畫,将它抓得皺皺巴巴,下人們隻能各拉着畫的一角,卻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看樣子,很是為難。
一邊是老爺,一邊是少爺,究竟該聽誰的呢?
兩方正争執不下,中年人又發了話:“把他拉開!傳出去都是丢了我們家的臉!你們還愣着幹什麼,把這東西拿去燒了!”
“還有,你,”他折返回來,揪着少年的衣領将他扔進一間屋子裡,“好好想想怎麼解釋,什麼時候想好了什麼時候來見我!”
房門被大力甩上,裡頭還有崩潰的拍門聲和吼聲。
江玺捋了捋,他們口中所說的妖怪是畫,莫非指的是畫仙?那燒掉可能是個明智之舉,畢竟像書生那樣溫良的畫仙可不多見,多數畫仙還是靠殺人來增長妖力的,心思單純的孩子可能真就被幾句花言巧語給哄騙了去。
院角中點了火,下人正将畫卷朝火堆裡扔,江玺正想過去瞧瞧,脖子突然被人掐住,生生将他從地上提了起來!
江玺扒着掐着自己脖子的手,雙腿亂蹬卻動搖不了半分,偷襲之人将手一折,竟折成了一個不可思議的角度,讓江玺和他面對面。
那是一個奇形怪狀的人,隻有一隻胳膊,一條腿,連嘴唇都隻有上邊一半,眼眶也空空如也,脖子上還有歪七扭八的針線,像是由零星部件拼合起來的。
江玺拼了命地掙紮,慌亂間竟像被煙嗆到般咳嗽不止,他感覺脖子上的手越收越緊,心口也不住地發疼,魂魄處相連的引魂線輕輕顫動着,另一端拉着的人好像有些着急。
不科學,太不科學了,他明明是魂體,這人是怎麼抓住他的?江玺漸漸脫了力,腦袋都像要被擰斷了。他心裡遺憾般道了句對不起,艱難吐出一句“書顔。”
誰知話音剛落,如同心有靈犀似的,一道灼熱劍氣刹那襲來,掐着江玺的手驟然卸了力,好不容易緩過神,再一看,那怪人竟生生被砍成了兩半。江玺當即飛奔而出,鑽出畫回到身體裡。
出來時,他還大喘着粗氣,實在沒什麼比這更刺激的了。
他慌,沈書顔更慌,一時間表情都亂了,擔憂之色滿溢,他扶着虛脫般的江玺,随便找了個椅子坐下,将他抱到懷裡讓他靠着肩頭。
江玺小聲罵了一句,一進李府真是事事超出他的預料,這差點把他在畫裡幹掉了是什麼意思?按理說畫裡的世界沈書顔無法幹涉,那一劍又是從何而來?他擡首去看那幅畫,這才發現畫中央被捅了個對穿,而被捅穿的地方,有一片被攔腰斬斷的人形印記。
再垂首,靠在椅子旁的蒼官劍上,紅色符文将将淡去,劍身還留着低沉的嗡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