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他倆走後,沈書顔把挂在身體一側的江玺轉了個身讓他面對着自己:“你好像有心事。”
“嗯?為什麼這麼說?”
“你變勤快了。”以前是大門都懶得出,現在竟會主動找事了。
江玺不高興地道:“我豈非一直都很勤快?”
他晃了晃腿,從沈書顔身上下來,嬉皮笑臉的表情消失了,眉宇間有些落寞:“可能我真的不該這麼勞神費力吧。”
沈書顔不知他怎麼突然傷感起來,但并未打斷,聽他繼續說下去。
“我還真有點想待在這裡了。”
這裡有師父,有師兄,他還會哭,會吃飯,會睡覺,這的确是個美夢,能讓他活在年少時無憂無慮的時光裡。
沈書顔思考了一下,還是沒能明白這話的意思,隻能盡其所能地安慰他:“當然可以一直待在這裡。”
“我也會陪着你的。”
江玺無力地笑了一下,沒有贊同也沒有否認。
或許一開始他就不該想着進什麼仙門做什麼任務,要是他沒有那麼心急至少現在他們都還在這塊小院子裡好好活着。
沈書顔摸了摸他的頭,說:“别多想。”
可這種境況下,他不多想也不行啊!江玺愁得焦頭爛額,蜃妖現在沒有動作,搞不好哪天就心血來潮把沈書顔抓去吸幹精氣了!
這裡面的時間進度或許跟外面也不同,這裡過了十幾年外面看來也隻是一瞬。
找夜鳴蟬是首要,但還不等他去找,夜鳴蟬就自己找上了門來。
三人坐在房間内大眼瞪小眼。
“你為什麼在這兒?”
江玺:“我在這兒有問題嗎?”
不對!
“我是誰?”
夜鳴蟬認真回答道:“神棍。”
她!居然!認得出我!
江玺接着道:“你知道我們現在在哪嗎?”
“蜃妖的幻境裡。”
真是!車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橋頭自然直啊!他正愁沒個幫手該怎麼破解此局沒想到夜鳴蟬就已經看破了!
“你和他關系什麼時候這麼好了?”
夜鳴蟬看着床上的兩個枕頭困惑不已。
江玺彎腰湊近壓低聲音:“他把我認成他師弟了。”他略微停頓,又道:“他師弟是個甚麼人?”
“師弟就是師弟,當然是很重要的人。”夜鳴蟬似乎不想詳細回答他這個問題,而是反問道,“你為什麼沒受影響?”
“都說了我神通廣大,誰叫你們不信。”江玺有些得意,眉梢都要挑到天外去了。
兩人簡單交換了一下情報,包括夜鳴蟬是如何發現這個世界是假的。方法很簡單,是她發現了此世界中的不同點——煉丹爐。
更準确地說,是一個完好無損的煉丹爐。
丹修視丹爐靈草如命,在正式成為丹修弟子後,夜鳴蟬曾斥巨資買了一個煉丹爐,但由于要接觸更高階的靈丹煉制,沒掌握好火候導緻她的煉丹爐裂掉了,為此她還惋惜了大半年,那個煉丹爐也一直沒丢,被她堆在卧房外的一個角落裡。
人生中的“第一”,不管後面加上什麼量詞都讓人尤為印象深刻,夜鳴蟬也說如果不是察覺了這一點,她不知還要被蜃妖迷惑多久。
江玺聽完認真分析了一番,可能前面的假設得稍作修改了。看來不是要發現和原世界不同的地方,而是“最珍貴的東西”和原本不同。江玺起初也想過,如果蜃妖隻是創造一個平淡無味的日常那是關不住人的,一定有他們極為珍視的東西在這裡,讓獵物切切實實地感受到這裡的好,不願回想起那些痛苦傷心的往事,這才是蜃妖依靠的籌碼。
不過,這麼一想更不對勁了。
夜鳴蟬最在意的竟是她的煉丹爐嗎?!真是無情的修煉機器。江玺神色越發敬佩,夜鳴蟬被他盯得寒毛直豎。
“我還看見有兩個不屬于這裡的人,你見到他們了嗎?”
夜鳴蟬點頭:“他們是我的同門。”
“那我們就分開行動吧,你負責那兩人,我負責沈書顔。”
夜鳴蟬猶豫了半晌,似乎在想江玺靠不靠譜。良久,她才考慮好了,把沈書顔交給了他。
兩人方才講的一席話在沈書顔這兒都是屏蔽狀态,在他看來他倆就是面對面坐着幹瞪眼,然後兩人就像有什麼默契一樣,同時站起身來。
夜鳴蟬一步三回頭地出了門,江玺送别她後卻緩緩垂下了手。沈書顔還處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的狀态,江玺坐到他身邊,好長時間都不說話。
沈書顔是陪伴型師兄,江玺要說什麼他聽着,有傷心事他安慰着,不想說話他就陪着。窗外夕陽西下,晚霞正好。江玺手指絞着被單,琢磨該怎樣讓沈書顔清醒過來。
如果他不想面對那些回憶,就隻能讓江玺幫一把了。答案顯而易見,是他和師父,是親人的離散。
宗門大逃亡他重現不出來,他也不願意重現,但讓沈書顔想起他已經死了就行。
江玺看着一無所知的沈書顔,覺得自己有些狠心,或許有什麼不那麼殘忍的方法讓沈書顔脫離幻境。比如,找一面銅鏡。
還是先去後師父道個别吧。江玺走進書房,沈若初正捧着一本老舊的書,眯着眼湊近紙張,一個字一個字地指着看過去。
“嗯?阿江?想和師父說說話?”見來人是江玺,沈若初笑着合上書,拉開另一張小木凳溫和地望着他。
一場短暫的談話結束後,江玺回到了房間。師父的聲音還是平緩、柔和,像在講睡前故事,江玺慶幸他這回憋住了,沒有在師父面前掉淚珠子。
最後一縷夕陽消失後,屋裡沒有點油燈。身旁的床單下陷又彈起,江玺在黑暗中拉住了沈書顔的手腕。
不點燈嗎?
沈書顔坐回去理了理枕頭:“困了嗎?”江玺微不可查地“嗯”了聲,但看他的輪廓又像在搖頭。
“師兄,那天我讓你看看我的臉時,你說沒有不對的地方。”
“嗯。”沈書顔回想過後,确定地道。
“那你說有沒有可能,我根本就不該出現在這裡呢?”
沈書顔愣住了,似乎有粘稠的液體順着抓着他的手流到他的胳膊上。他感覺心底壓着一個玻璃瓶“咔嚓”一聲碎了,七零八落的碎片反射着五彩斑斓的光在他的腦海中重映着一些景象。
陰暗的石牢、紮根的靈草,還有燒過後的廢墟。
“阿江…”沈書顔捂着腦袋,頭痛欲裂。
江玺舉着油燈,一半被火光照得透亮,胸口處有一個猙獰的刀傷,鮮血染紅了他半邊的白衣。
沈書顔努力想去觸碰他,眼前卻如同摔碎的玻璃,四分五裂地消散隻剩無盡的虛空,再睜眼,入目就是一張放大的白瓷面具。他猛地坐起身,腦袋還像哪根筋被扯着似的鈍痛無比。
緩了緩後,沈書顔擡頭。面前是那個神棍,桌邊是趴着的幹屍。
“你醒啦?”江玺熱情地道。
沈書顔不由自主地後仰和他拉開距離。
“這麼生疏幹嘛?要不是我拼命晃你你還不會醒呢。”
“嗯,多謝。”沈書顔敷衍道,但他立馬意識到另一件事情,“你說是你把我晃醒的?”
江玺邀功似的點頭:“是啊是啊,你還不快謝謝我。”
“你沒有,睡着嗎?”沈書顔斟酌了下措辭,避免他不理解“幻境”這個仙門專用術語。江玺卻頗為驕傲地道:“當然沒有了,你們是不是中了那個什麼什麼妖的妖術?我就沒有,厲害吧?”
沈書顔不信他沒有中招,并未順着他的意思誇他:“你是怎麼醒過來的?”
還能怎樣,在夢裡給自己噶了呗,像他這種做清醒夢的,就得下點狠手。不過在夢裡也算沒白死,好歹把沈書顔拖出來了。
“和你說了我沒受影響,我是受八尾仙庇佑的,”江玺把擋箭牌搬出來省得沈書顔再問,他望了望四周,沒看見夜鳴蟬的身影,便道,“那位女俠呢,我怎麼沒看到她和你躺一塊兒?”
“你沒睡,又怎會不知她在哪?”
江玺心虛地摸了摸鼻子,結結巴巴地道:“我隻顧上你了,一時走神沒看住她。”
他原想的是夜鳴蟬總比他要了解商時旭和阮钰,雖然不是同派至少同門,讓她去喚醒那兩人成功率要高一點。但眼下看來,就算他們脫離了幻境,幾個人怕是也散落在不同的地方,要找到他們有些困難。這蜃妖不愧吸了一村人的精氣,妖力漲了不少,難怪能做得如此細緻,若不是夜鳴蟬,他大概也會被困在裡面。
就是現在怎麼找人呢?要是有能發信号的東西就好了。
江玺趴在桌上和幹屍四目相對,突然靈光一閃。沈書顔不是會禦劍嗎?叫他飛到天上去看看不就好了?上帝視角總比普通視角要方便得多。
“你會站在劍上飛來飛去,要不你飛上去找一找,看看那位女俠在哪?”
沈書顔想了想,覺得此招可行,就帶着劍出了門。
他正凝神念訣,忽然有個“人”直直沖過來撞在了蒼官上。蒼官劍一聲嗡鳴,劍身上的符文由明黃轉為暗紅。江玺看向那個“人”,它像是被岩漿燙到了般身上爬滿了紅色的裂痕,裂痕逐漸擴散,最後這個“人”就在蒼官的灼燒下灰飛煙滅了。
這應當是被蜃妖殘害之人的鬼魂,但更令江玺意外的是,它具有模糊的外形。鬼能不能被人看到依據其的怨氣而定,墳地裡的孤魂野鬼凡人包括非頂尖修士都是看不到的,李府那種怨氣極重的就是不僅能被看到而且死狀還是極為恐怖的,介于兩者之間高不成低不就的就像這種影子。
可妖怪或人害人,不像鬼害人,大家死後都是鬼大不了下去了再鬥個魂飛魄散,人害人怕的是午夜夢回被其索命,妖害人也怕被反噬,但蜃妖有個絕佳的優點,就是它能利用夢境讓人毫無痛苦地死去,這樣既能誘捕獵物還不用擔心被怨氣反噬,一舉兩得。
但看方才的鬼魂,怨氣值也算中等偏上,都到了會主動撞人的地步了。江玺環顧周圍,這一顧就如同數星星,掃一眼空無一物,但凡找到一隻就會發現密密麻麻遍地都是。怨氣就算不深,這麼龐大的數量難怪蒼官會有這麼大反應。
整村的鬼不會都在這兒了吧?江玺挪了一小步退至沈書顔身後。沈書顔則将蒼官一掃,瞬間一道劍氣揮去,将外圍的鬼逼得後退。
沈書顔管着身前,江玺就盯着身後,那些鬼看他沒有拿着像蒼官那樣驅鬼的法器,依舊不敢上前。原因無他,除開這群鬼,江玺算是這裡面怨氣最重的。
光是站在那兒,他就是個驅鬼的。
江玺眸光一掃,那些鬼就躊躇着不敢上前了。
他略一擡手,藍色小狐狸又趴在了他的肩上。江玺給它順了順毛,交給了它一個任務:“去找找随我們一同來的那位女俠在什麼地方。”
小狐狸“嘤嘤”一聲,蹭蹭江玺的手飄了出去,所過之處鬼群都讓開了一條路。江玺把這活定位儀放跑後,開始專心對付起眼下的局面。
沈書顔有蒼官在手,又有他在此坐陣,這些鬼一時半刻不會輕舉妄動,但這麼僵持下去也不是辦法。
蒼官嗡鳴聲愈發響亮,沈書顔餘光瞥向躲在身後的少年。他說他管死人的事,況且在墳地裡,他表現得也不像是空會忽悠人的騙子。
不如問問他的想法。
“這些鬼都是死後的村民?”
江玺道:“不是他們還能是誰?蜃妖還吃過外村人?”
“那這些鬼,為什麼要來找我們?”
江玺聽懂了他話裡的意思。都說冤有頭債有主,複仇也該找生前的仇人,這些鬼既然能不受束縛四處飄蕩,又不像厲鬼那樣見誰都殺,鬼中的良民也該明事理,好好的蜃妖不找,來找他們這些捉妖的,按道理,他們應該帶路幫他們找到蜃妖才對。
沈書顔看起來也在确定這一點,他試探着緩緩收回劍,可蒼官劍鋒剛收回劍鞘,鬼群就坐不住般圍了上來,江玺一急之下條件反射地就去拔蒼官。
符文發出耀眼的光芒,江玺隻覺有塊烙鐵使勁壓在他的掌心處,燙得他“嘶”了一聲。沈書顔迅速鉗住他的手,看着手掌上被蒼官燙出的傷痕。
“你是什麼…”
江玺神色自若地收回手,為此編了一個合理的理由:“我不是說過嗎,我接死人單子時也會沾點鬼氣,蒼官劍應該是把我認成鬼了吧?”
“人和劍總歸是不一樣的,人有判斷力,劍沒有,你覺得我是鬼,那就是啰。”他胡亂在衣裳上抹了一把,算是将這個小插曲淡淡揭過了。
從剛剛看來,這群鬼的目标就是兩人。全村的鬼都在這兒了,要是此時再來一個蜃妖,那就真的難對付了。江玺隻能祈禱能拖一會兒是一會兒,撐到夜鳴蟬他們找過來再說。
但遇事往往怕什麼來什麼,不過一刻鐘,耳畔就有獵獵風聲,如虎嘯獅吼,由遠及近地傳來。
沈書顔将江玺朝後一拉,劍鋒一轉和迎面而來的“風”撞得結結實實,那團風被撞得後退,細瘦樹枝上為數不多的枯葉被打得散落滿地,蒼官卻隻是在沈書顔手中震顫了數秒就被他握穩了。
他要對付蜃妖,就必然會分出心力顧不上這群鬼魂,江玺再怎麼表現得兇神惡煞也阻擋不了鬼群的靠近,往往是喝住了這頭那頭又圍了上來。
該死的,這蜃妖給了它們什麼好處,連死後都這麼死心塌地地為它賣命?
包圍圈在縮小,蜃妖也發了瘋似的往蒼官上撞,沈書顔逼退它的同時還要顧忌身邊的鬼,一時也有些分身乏術。蜃妖本身沒有實體,遠遠看去就像盤踞在山野間的霧,它們騙人的本事一流策略卻并不靈活,當發現妖術不好使後就隻能拼蠻力,江玺實在想不到它有多麼高明的手段可以收買鬼心。
來回硬剛了幾次後蜃妖也有些疲憊,當發現眼前的獵物既要對付它又要對付鬼後它改變了進攻方式,減小了力度卻加快了速度,讓沈書顔顧不上另一頭。
就算沈書顔再能扛也擋不住兩方的壓力以及猛烈的進攻,他連退幾步穩住身形和蜃妖拉開距離。包圍圈越縮越小,幾乎縮成一道黑牆,鬼魂為盒,蜃妖為蓋,從那風中長出一張模糊的人臉,張開大口要把他們一口吞下。
饒是沈書顔再冷靜,此時内力也有些紊亂,夢境擾人心神,鬼群和蜃妖又耗人體力,孤軍奮戰的确是逆風局。江玺知道現在最是不能忙亂,連忙安撫沈書顔想叫他将内力平穩下來。但人一旦忙亂就如同走鋼絲失去了平衡杆,何況事态緊急,能冷靜那定力得多牛逼。
想想,得好好想想。那蜃妖看着不太聰明,打了那麼久也隻知道撞,他若是有劍還能幫點忙,有他保障後方沈書顔要和蜃妖周旋也不成問題。江玺歎了口氣,他還說和沈書顔撇清關系呢,現在看來這關系他真是得跟沈書顔綁一輩子了。
江玺搭上他的肩,輕聲道:“師兄,集中精神。”
他沒看沈書顔此時神色有多詫異,順手拔出白玉就迎上了鬼群。原本還聚在一起的鬼群被江玺帶着鬼氣的一劍打得四散開來不成陣型。
天地間的靈氣,乃萬氣之根,不論靈氣怨氣鬼氣皆能與之相配。
直到真要用到“天地靈氣”時,江玺才不得不感歎師父的良苦用心。若不是這天地靈氣,就憑他渾身的鬼氣,根本不能将白玉劍用得如此順手。
沈書顔暫且将糾結身份一事抛在腦後,他調整内息,握緊蒼官一躍而起直刺向空中的蜃妖。蜃妖見此人來勢洶洶,一改先前的兇狠,重新将臉埋進風裡裹住,擋住了沈書顔刺下的這一劍。
二人正各自纏鬥得難舍難分,天邊突然閃爍一道金光,随後便是一劍劈來,直直劈向了蜃妖,蜃妖哀嚎一聲,從中間劃成兩半又聚合,化作一陣風逃走了。
這麼淩厲的攻勢,這麼亮眼的出場,江玺不用看都知道是誰。他等裴紀離近了些,手中劍便脫了手,他也“哎喲”地撲倒在地上,呈現出一副想幫忙但心有餘而力不足的好笑模樣來。
方才還被江玺追着打的鬼看他突如其來的平地一摔都懵逼了,全都飄在原地按兵不動。就這麼定了一小段時間,上空卻出現一個錦囊,将那些鬼魂盡數吸了進去,一個不剩後,錦囊又自動封了口,飄回裴紀手中。裴紀接過鎖靈囊,将其揣進袖子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