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恂不過是玄昌帝派來看護荷苑的一位将軍,論規制,便是逝世,原也不能這般大張旗鼓,隻因玄昌帝念在他照料十二皇子有功,又是因公殉職,這方命人按二品大臣的規制來料理他的喪儀,且準許動用荷苑的一切。
白色的綢花挂滿整個荷苑,處處彌漫着一股凝重壓抑又陰沉詭異的氣息,但凡經過靈堂,人人皆是面色匆匆地垂首而過。
容恂和江寂忽然離世,仿佛陡然間觸發了一個不可言說的恐怖機關,便是無一人敢率先提起,然從彼此驚惶的神色中,便都能猜到對方所想的事和自己一緻。
這三年來,與十二皇子親近的宸妃娘娘、碧含姑姑和容恂将軍相繼離世,在荷苑的宮人不約而同地思及當年國師所蔔到的那一卦。
一時間,人人惶惶不可終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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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序白在靈前守了一天一夜,滴水未進,粒米未沾。音眠擔心他身子撐不住,便到膳房熬了一盅參湯端過去。
才剛走到門口,路過的趙嬷嬷一把拉住她,低聲道:“音眠姑娘,你可萬萬不能進去,把參湯放門口便好了。”
音眠不解地蹙了下眉,絲毫不曾放低音量,“為何?”
趙嬷嬷斂聲屏氣地立刻豎起食指放到唇上,眼色往靈堂偏了偏,神色驚惶地朝她耳語:“八年前,小殿下出生那晚,賀京一夜間凍死了數百人,國師當晚便有預言,與之親近者必定早死,你都忘了不成?”
音眠微微一愣,轉瞬眼中有了恍然之色,她淡笑道:“我還以為您老要說什麼大事呢?當年的事,不過天災,豈能怪到一個才出生的嬰孩身上?俗語說得好,智者千慮,必有一失,說不定是國師算錯了。”
見她全然沒放在心上,趙嬷嬷擰眉道:“你不過個黃毛丫頭,老身走過的路比你吃過的鹽還多,你若想活命,便聽老身一句勸,離小殿下遠些。”
趙嬷嬷扯着她的衣袖,态度強硬。
音眠自知無法說服趙嬷嬷,又生怕這種話被賀序白聽了去,徒惹他傷感,便唯有連連應聲:“好好好,我聽您的,把參湯放門口,您先松開我,讓我過去。”
“這才是好姑娘,往後你可别忘了我的提醒之恩。”趙嬷嬷這方笑盈盈地将她松開。
臂彎沒了鉗制,音眠快步入了靈堂,趙嬷嬷在後面看着,氣得一咬牙,一跺腳,暗暗地直罵她不知好歹。
音眠把參湯放到桌上,回頭望着那個跪在靈前的倔強背影,無聲地歎了口氣,才走到賀序白身旁,躬着身,溫言道:“殿下,奴婢熬了盅參湯,您先起來喝一點吧!”
對于她的話,賀序白置若罔聞,一動不動。
音眠又歎了口氣,溫聲直言:“您若再這般滴水不進,隻怕等不到将軍出殡,身子便要熬不住了。”
她這話音方落,賀序白的肩膀才微微動了下,旋即偏了偏身子要站起。
誰知因跪得太久,雙腿稍稍一動,酸麻感便席卷而來,音眠見狀,立刻伸手将他扶到圈椅坐下,并打開盅蓋拿到他面前。
一肌淡香從參湯漏出,袅袅餘煙自盅口緩緩升起,蔓延至房梁消失不見。
賀序白瞥了眼參湯,掀起眼皮,不帶一絲情緒地問:“你不怕我?”
忽聞此言,音眠有些詫異,便微微擡了下眸,卻正好對上賀序白直視而來的目光,那眼底,看不到半點情緒,冷得人直發顫。
不過一夜間,這位小殿便似徹底成長起來般,全然不似一個八歲孩童。
她一驚,便知方才和趙嬷嬷的對話定是被他聽了去,音眠立刻跪下,擡眸道:“奴婢從來到荷苑後,便一直跟着碧含姑姑,到如今,也有近七年了,奴婢也是看着殿下長大的,殿下是怎樣的人,奴婢很清楚。當年賀京大雪,原是天災,任憑外面的人如何說,奴婢也不信殿下會是國師所預言的那樣。”
賀序白銳利的眼眸在她面上逡巡片刻後,才緩緩變得柔和,頓了頓,他方道:“參湯我會喝的,你先出去吧!”
“是。”
音眠方躬身退出去。
翌日。
容恂出殡,賀序白作為弟子捧靈位牌走在前面,官儀開路,将他葬到荷苑十裡外的後山上。
此事過後,玄昌帝又派了新的将軍過來。
這将軍姓楊,單名一個“炎”字。楊炎本是臨川的匪徒,歸降後又立了軍功,被提拔到賀京。
此番進京,他原想着大展拳腳,誰知一個不防,卻被派到了荷苑這種鳥不拉屎的地方,離賀京的紙醉金迷、軟紅香土竟有幾百裡遠,故而心中十分不岔。
作為匪徒出身,他也不信天象這種鬼話。
隻是一見賀序白,便想到自己正是因為他才被派到這種窮鄉僻壤,因而不僅言行上不尊不敬,還下令命其他宮人遠離賀序白。
宮人們原便因為天象之說對賀序白十分畏懼,恨不能長雙翅膀飛離荷苑,如今有了楊炎的吩咐,更是順理成章地對賀序白不聞不問了。
正院便隻剩賀序白和音眠住。
***
小廚房的米缸幾近見底,今兒原該有人送米進來的,音眠等了許久,也未見有人過來,便繞過水榭往下房那邊問去。
一路走,一路見落葉鋪了滿地也無人清掃,池塘裡堆積的垃圾爛得臭氣沖天。
走到一半,就見堂軒那坐着四五個嬷嬷,邊吃酒邊玩骨牌,裡頭正好有負責送米糧的李嬷嬷,衆人遠遠地就見音眠過來,卻也絲毫不曾在意。
先時容恂在時,衆人還懼她幾分,如今滿荷苑無人為她撐腰,衆人也就不懼了。
音眠走近,見她們青天白日的,活也不幹,隻顧當衆賭錢,一時氣上心頭,忍不住厲聲斥道:“李嬷嬷,你們倒越發膽大了,宮裡早有規矩,不許賭錢吃酒,你們倒好,米糧不送,落葉不掃,荷塘不清,隻顧着在這裡玩樂,倘或我将此事回了上頭,看你們還......”
“音眠,你别和我們在這裡拿主子的款兒,”她話未道完,李嬷嬷便放下手裡的骨牌,冷笑一聲,叉腰道,“宮裡是宮裡,這兒說好聽些皇家别院,說難聽點的不過是個有月銀可領的冷宮罷了,想告我們?你也不瞧瞧如今這兒是誰做主?真正做主的在那兒呢,你有本事兒就告我們去,别在這裡瞎嚷嚷,聽得我們啊......頭疼。”
她最後那話,環顧衆人一番,尾音故意拉得老長,惹得其他嬷嬷一陣哄笑。
音眠被她怼得臉色青一陣白一陣,眼淚直往上湧,她轉頭往李嬷嬷所指的方向跑。
那兒正是楊炎的住處。
她兩步并一步地跨上台階,正想敲門欲将李嬷嬷等人說的話、做的事告知楊炎,可才擡起手,裡頭便傳來一陣玩捉迷藏的嬉笑聲,其中還夾雜着楊炎不堪入目的污言穢語。
陡然意識到裡面的人正在做什麼,音眠帶着淚的瞳孔蓦地震了下,擡起的手也失望地沉沉垂下。
她真是被李嬷嬷氣糊塗了,對楊炎這種混蛋,抱什麼希望?
在水榭那邊的李嬷嬷見音眠如意料之中那樣頹喪地轉身離開,朝着她的背影惡狠狠地“呸”一聲,冷嗤道:“活該,就憑你個小賤人還想告我?哪兒涼快哪兒待着去。”
***
音眠低着頭,手絞着衣衫回到正院,正思量着該如何同賀序白說沒米的事。
誰知才踏進門檻,一擡頭就見萬年青下那小小的身影,他正坐在石凳上翻着書,影影綽綽的斑駁樹影落到他身上,幽冷清寂。
音眠那到嘴邊的話終究還是咽了回去。
同他說了又能怎樣?
他不過是一個八歲小孩,雖跟着容恂将軍練過幾年武,奈何身闆太弱小,必定是打不過他的,既打不過他,他們便是想走荷苑都絕無可能。
她放輕手腳,想不打擾他悄悄地走過去。
“音眠姐姐,你哭了?”
她才走了沒兩步,一道有些微稚嫩,又有些微清冷的嗓音自萬年青那邊輕輕飄來。
音眠頓時停住腳,怔了片刻,忙擺了擺手,故作輕松地道:“沒,沒有啊!”
樹下的人已然轉過身來瞧她。
音眠冷不防對上賀序白的眼睛,他眸光銳利,看得她心裡一陣發虛,她慌得立刻低下頭。
賀序白不知從哪兒翻出一個方形木盒,裡頭裝滿了白花花的銀子,他全塞給音眠,淡聲道:“往後沒吃的,隻管用這些銀子到外面買去,不必去求他們。”
音眠捧着這個沉甸甸的盒子,驚詫良久,支吾道:“殿,殿下,你從哪兒找到這些銀子的?”
自楊炎接管荷苑後,朝廷撥到賬房的銀錢便再經不到他們手裡。
賀序白道:“師傅料到有這麼一天,便将這幾年存下的錢給我保管了。”
音眠暗贊容恂有先見之明,思量片刻,新的問題卻接踵而至,“可,可前後門皆有人把守,我便想出去也不太可能。”
音眠正苦于無處使用這些銀子,哪知半個時辰後,她就站在了大街上,看着各種香噴噴的吃食流口水。
雖是如此,音眠到底沒忘了此番出來的目的,她先到米店買了包米,才到炙羊肉的攤上買了十串羊肉,另外再加燒雞,統共也用不到十兩銀。
為防止出現如今日一樣的事,容恂早便悄悄在後山開了條小道,這條小道十分隐秘,一次也隻容得了一個身量纖纖的人,旁人便是經過,若不上前細看,必定瞧不出來。
且除了他和賀序白外,這條小道并無第三人知曉,況且後山離正院最近,所以音眠出去半個時辰再回來,其他人也斷斷察覺不了。
音眠做飯出來,看到燒雞和羊肉串都涼了,賀序白也半點沒動。
容将軍去世有近半年,小殿下還是沒胃口,她唯有重新把菜熱好端到他面前,溫言勸道:“殿下,您每日隻用少許飯,身子會熬不住的。宸妃娘娘、碧含姑姑和容将軍在天有靈,必定不願看到你這般,您是他們拼了命也要護住的人,若見你如此,他們又怎能安心?”
話音落了良久,背對她埋在書案上的人仍舊紋絲未動,音眠無聲地歎了口氣,正要轉身離開。
身後卻忽然傳來一聲哽咽,他含着濃濃的鼻音道:“我娘、姑姑和師傅是不是都覺得我不是會帶來災禍的天煞,所以才拼了命地護住我。”
聽着他的聲音,音眠怔了一瞬,心像是被刀狠狠刺了一把。
他鮮少有這樣啜泣的時候。
她五年前入荷苑時,便跟在姑姑身邊學規矩,也算是自小看着這位小殿下長大的。
在外人瞧來,小小年紀的他承受了太多流言蜚語,甚至那頂扣在他頭上的莫須有的帽子也将伴随他一生。
他明明還是個孩童,卻似大人般不苟言笑,一身凜冽之氣斥退想接近他的所有人,可于她看來,人心中的成見既難以磨滅,這或許也是他對自己的一種保護。
音眠沒打算走過去,她隻是溫聲笑道:“殿下,他們保護你,自然不單是因為如此。更重要的是,你僅僅是你,僅僅你的存在,便足以讓他們感到歡喜,所以你不必因為流言感到難過,你要知道,宸妃娘娘愛你、姑姑護你、容将軍教你,都僅僅因為你是你,即便你真的是天煞,即便你真的會帶來災禍,我相信他們愛你的心亦永不停止。”
啜泣聲漸止,音眠退出去,給他關上門,才走了沒兩步,裡頭蓦地漏出一聲嚎啕大哭,她回過頭,深深地看了眼緊閉的房門,到底沒進去。
有些事,還須得他自己想明白,旁人說得再多也無用。
音眠原以為她這番勸說也仍舊如往常一般,起不了一絲作用,誰知進去收拾碗筷時,燒雞和羊肉串都隻剩一半。
她擡眸望過去,隻見賀序白坐在窗邊,陽光透過軒窗滲進來,金色光暈落到他身上,像是迎着光的向日葵。
那道清冷的聲音裹挾了些許溫度,自窗邊輕輕飄來:“燒雞太大了,我吃不完,你全拿走。”
這燒雞不大,小小的。
便是一個胃口不大的人慢慢吃,也能吃得完。
音眠想起當日容恂給他捎回來的燒雞,他明明能一口氣吃完。
如今他偏留了一半,霎時明白他的心意,音眠不由得漾起唇角,忙應聲。
聖上到底隻是将賀序白放到荷苑養着,也還未真正廢棄他,楊炎也不想他餓死,免得徒惹一身臊,因而時不時還會命人送些米糧和日用品過來,但隻堪兩人溫飽,若要再好些,便不能了。
有了銀子,音眠還能出去采買東西,兩人的日子到底好過些,隻是為免他們發現端倪,她還要時不時佯裝氣極了,去庫房和楊炎那鬧上一場。
衆人也都習慣了她這麼鬧,因而也就沒疑心到那份上來。
宸妃愛看書,搬來這荷苑時,便命人将宮裡的書全帶了來,正院裡有整整兩層廂房都是拿來放書的,賀序白平日不是在後山練武,就是呆在書房裡看書。
如此過了有兩個月,便入秋了。
這日午後,賀序白從後山練武回來,口渴得緊,一掀茶壺,卻鮮少沒有茶水。
他微微一詫,起身環顧周遭,亦未見音眠,他隻好拎着茶壺正準備到小廚房燒水。
可還未靠近膳房,一股淡淡的血腥味自膳房飄來。
賀序白的心陡然沉下去,他不敢耽擱,忙跑過去,卻見到令他此生難忘的一幕:
音眠正睜着眼躺在血泊裡,目光裡滿是驚恐、不解和憤恨。
他不明白,她眼裡為何會有憤恨。
李嬷嬷來送米糧,偏瞧見了這一幕,陡然吓得把手裡的東西掉落在地,她大喊大叫地倉皇逃竄。
楊炎聞聲趕來。
途徑賀序白身邊時,他滿臉嫌惡地淬了他一口。
“本将軍都說他是天煞,是災禍,是孤星,但凡有人敢靠近他,必死無疑,音眠姑娘偏不聽。得,有這下場全是她自個兒作的。”
音眠一走,賀序白身邊再無一人。
偌大的一個院子,隻剩落葉蕭蕭。
他真真正正成了孤星。